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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雨花
沈璎璎 图/Mairo
沈璎璎
图/Mairo 沈璎璎
行医女子,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。喜欢旅行,喜欢高原湖泊,喜欢算冷,喜欢行将消失的传说,喜欢购买关于考古学和人类学的书籍。不喜欢面对太多的声音。
关于武侠和奇幻和某种难以挣脱的梦想:欲辩已忘言。
《陌上花·木兰花树》
刊载于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2003年1 0月下一讲述欧阳觅剑如何当上圆天阁阁主的故事。
少女唐小谢因追查自己的身世,一路跟随圆天阁少主欧阳觅剑。路上欧阳觅剑接到圆天阁阁主欧阳轩去世的消息,急忙赶回圆天阁。不料其姑父姑母密谋抢夺阁主之位,欧阳觅剑不得不和小谢一起躲到圆天阁禁地木兰谷,意外发现二人本是表兄妹,他们的身世背后隐藏着一柱灭门血案。是把仇恨永远地放在心上还是学会去爱,不让它埋藏成为祸根。欧阳觅剑和唐小谢必须做出抉择……
【寻找怀梦草】
当第一片梧桐叶在南国的熏风中悠然飘落时,墨溶就提着长长的青色钓竿直奔江边,一坐就是一整天。
圆天阁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看见他。在远远的江风中一袭缁衣岿然不动,仿佛淡墨烟水的画卷里一点冷凝的纯黑。若是有人问他在做什么,他就回过头笑着说,钓螃蟹呢。
这么急的江水里,哪里有螃蟹可钓?不过也没有人会去追问。
圆天阁这种地方,任何一个剑客都不会去多嘴过问旁人的事情。如你是阁主面前的红人,多问了未免有谋与机要的嫌疑,恐怕会遭人嫌忌;如你近日正坐着冷板凳,那更是没有多说的必要。
古有姜太公钓鱼,今有墨剑客钓蟹。个中滋味,只有垂钓者自己心里清楚。自墨溶在庐山输给楼荻飞,圆天阁主欧阳觅剑便不怎么搭理这个倒霉败将了。
墨溶赋闲了大半年,就靠这螃蟹和花雕混日子,脸上的笑容倒比哪个名剑都浓郁,精气神儿比哪个少侠都健旺。譬如极受器重的名剑袁葛,整天忙进忙出,就只苦着一张脸,像是没人比他更艰难。偶然看见在江边的钓蟹翁,总要驻足叹赞一番墨兄的风雅幽韵,未了总免不得一句“要请我吃螃蟹”。人人都如是说,却没人当真吃过墨溶的螃蟹。
他命小童打了酒,关在房里自斟自饮,不会有别人来分他一只蟹钳。
入秋后,他的叔叔墨寻无医生从外面回来了,偏偏要问墨溶讨螃蟹吃。墨溶瞧着墨医生,有些摸不着头脑,却依旧是笑:“我的螃蟹从早上搁到晚上,早就白白地耽搁死了。”
“嗯?”
“搁死了的螃蟹,性寒极毒,可不能吃。”墨溶说。
墨医生了然,笑道:“少跟你的老叔叔来这一套。我守着自家的药铺子,什么没见过。别人怕吃坏了肚子,我才不怕。我这有房陵州来的米酒,极是甘洌,携来与你同品,也可驱驱螃蟹的寒气。”
这种话墨溶听在耳朵里,心中不免一动。他卷起吊线,慢条斯理道:“袁葛刚从房陵州回来,莫非是他的酒?”
“是他的酒,你却不用领他的情。”墨医生说,“他从房陵州回来,一无所获,只有带些土特产打点上下。阁主气恼得很,也不理他,大家就一窝蜂分了。”
墨溶知他必有下文,遂注目。
“我也是听唐小谢说的。”
圆天阁主欧阳觅剑的表妹唐小谢,本是优昙唐氏的孤女,自小由天下第一名医沈一瑄收养,长大后又在庐山派修习过几年。她一身好功夫,又漂亮机敏,因其义父、师门和圆天阁的三重面子,在江湖上交友广阔,消息灵通,深得人心,故而欧阳觅剑一力笼络她为己所用。圆天阁上上下下,无不把她当公主似的宠着让着。
这样的人物,不是墨溶轻易攀得上的。不过墨医生曾经在君山向沈碹问道,故而和唐小谢也有些交情。唐小谢爱酒又没量,墨医生有时陪她喝酒,喝完了还赠送一丸自家秘制的丁香不醉丹,香喷喷的,十分讨女孩子欢心。在这圆天阁里.一般人——譬如墨溶不知道的事情,墨医生偶尔先知道了,也无非是仗着和唐小谢的这点酒肉交情。
“阁主最近不知为了什么,非要寻一味草药。但问遍各地药局,大多从未听过这药。偶尔有个把老郎中才知道,说那根本不是什么草药,而是传说中的仙草,世间并无此物。后来只有问到沈先生那里,沈先生说,此物产于鄂西山中,巫峡深处。两百年前曾有人在长安东市贩卖此药,一枚金饼才换得此药一钱,估计大多被宫中收去了。黄巢之乱后,此药不复现于世间。但沈先生青年时游历巫峡一带,曾遇坛城云家的一个子弟,说他们家知道此药的下落。
“我们阁主得了这话,一心要去访坛城云家。事出机密,自然还是让袁葛去……”
墨溶听见“坛城云家”几个字,忽然觉得心有触动,但飘飘忽忽地想不清楚,就问:“他找到草药了吗?”
“袁大侠的运气不太好……”
“欧阳觅剑总是相信那些连他自己都不如的人。”墨溶不屑地说。
“败了也就罢了,探点消息回来也好,可他在房陵州转了两个月,根本连坛城的边儿都没摸着。阁主听他说完,当场就掀了桌子。”
“难道迷路了?”
“也许吧。”墨医生道,“其实这十几年来,江湖上就没有人到过坛城,也没有那里的任何消息……大家都以为,他们早就被灭门了。”
墨溶拨弄着钓竿,若有所思。
“那种草叫做‘怀梦草’。”
“怀梦草。”墨溶念着这个奇怪的名字,心想欧阳觅剑寻找这种草做什么,怀梦,怀什么梦呢?
墨溶笑着说:“袁葛做不到的事情。叔叔觉得我能做到吗?”
墨医生笑了笑,向前趋近一步,俯身贴着他的耳朵:“你一定能,也很想能做到吧。”
墨溶知道,他的老叔卖了半天的关子,终于要揭开谜底了。
墨医生的袖管里滑出一支淡黄色的小小纸卷,正巧落在墨溶的手心里。墨溶展开一看,顿时心领神会:“叔叔竟然有去坛城的地图!这是哪里来的?”
墨医生含混着:“早年一个江湖上的朋友无意间留给我的。”
忽然,有东西上钩了。
墨溶猛地一抖腕子,钓竿“啪”的一声飞出水面。
【林樾的梦境】
积水中是他淡白的倒影,还有天空中一缕铅色的流云。通往坛城的小路幽寂无人,青石板上只有他的足音,在一步一步叩响。路边,老松枝叶低垂,像人在梦中沉默不语。
雨后,黄昏。
潮湿的空气里,一只蝴蝶从人偶身后懒洋洋地飞起来,摇着红珍珠般的翅膀,一忽儿就掠过了女墙。
林樾忽然停下来,然后,一块瓦片在他的脚边跌成齑粉。
他有些不解,抬头四顾,只有湿润的灰色天空,向远方无尽铺展。
足音,一步一步,如跌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滴。
在一个爬满蛛网的门洞下面,他好像听见了一阵轻灵的耳语。
“嘻嘻,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呀?”
身后,日光从门洞外泄下。一个淡紫色的小小身影,在半透明的日光中摇曳,像一朵初开的兰花。
“林樾,林樾……”
他看了一会儿,伸出手去,那淡淡的日光被指尖割裂,紫色的幻影骤然化作尘烟。
他闭上眼睛,踏着青石板继续往前,足音更加缓慢了。
而比他的足音更加缓慢的是时间。
路边几个破旧的人偶石像,不知是何年何月的遗迹,空荡荡的眼窝含着奇怪的微笑。一,二,三,四,五。石像前有一个石花瓶,花瓶里有一朵银色的曼陀罗花。
悒郁的风声,如歌般响起。
恍若谜局,他又走回了原地。
路的前面,蓦地竖起了一座高楼,而当林樾一转身,背后也同样被高楼隔断。
现在他被堵在四方的天井里,空气仿佛骤然凝结,时间和重量都失去了意义。他看见路旁的一架小独轮车忽然开始轻盈飞舞,绕着他的头顶转了一圈,越来越多。接着,无数架巨大的独轮车围作一团,从四面八方削过来。车轮如利刀一样,劈出阵阵冷风。
林樾并不出手,凝神听着风的方向,步履轻快地躲闪着。那些巨轮在他的长发间擦过,互相撞击着,进出些星火,却丝毫没有毁坏,带着隐约的号叫又向他扑过来……
林樾只得微叹一声。这一刹那,一道凌厉的金光刺向他的眉心。他身形一转,金光掠过鬓边,飞到身后破屋的板壁上,一只蜘蛛被钉死了,青色血液顺着金针缓缓滴下。
外面是一条小溪,流水淙淙而歌。溪上有一座小竹桥,竹桥的那边是开满野花的山坡,石阶顺山而上,蜿蜒不尽。
林樾有些茫然了。
坛城,坛城究竟在哪里呢?为什么记忆中如此清晰的地方,变成了一个谜局?
三炷香之后,他终于来到坛城的面前。
雨后的黄昏,暮色如血。他仰头去看,在夕阳下面,这百年老屋愈发显得巨大而沉闷。那些积满了灰尘蛛网的房檐斗拱上,似乎隐隐掠过一些幽微的、如轻风絮语般的什么。但当林樾想用眼光去捕捉的时候,却又什么都发现不了。
林樾揉了揉眼睛,发现地上的血色并不只是残阳的镜像,因为坛城下面还倒着一地的尸首,颈脖断处兀自流出汩汩的黑色液体,渗入被血渗透的泥地里。
尸首堆中,峭立着一个血红的背影。
林樾不由得站住了脚。
红衣人的手里还有最后一个牺牲者,一把银色小刀轻巧地掠过那个人的喉颈。血液飘到半空,然后如漫天花雨般纷纷洒落。
那一刻,林樾感到一丝恶心,甚至说是恐惧。眼前这个红衣人的背影,给他一种异样的感觉。
天空绯红,红衣人伸出两根手指,抹了抹刀上的残血,然后把手指放到唇边,有滋有味地吮吸起来。
“呃……”林樾实在忍不住,发出了一声喉音。
红衣人听见了,慢慢转过身来,看见了躲在阴影处的他。
林樾呆了呆,还没有来得及摸到自己的剑,那两根薄而锐利的手指,已经贴在他的颈脖上,如两只冰冷的虫豸。
他仿佛听到那把银色的小刀在他颈后轻轻划破皮肤的声音。
而捉着他的那只手,竟然冰冷得不像活物。怎么会这样?
这时他倒是可以近距离观察那人的脸了。贴得如此近,能够感觉到彼此的呼吸。而那人也在细细端详着林樾。
看上去,那人轻得像一张宣纸,身形衣衫只是用淡淡的血色在纸上渲染的潦草笔画。一张脸雪白冰冷,似乎是透明的,只有两只硕大的眼睛,眼仁竟也是雪白,就像黑夜的色彩统统涤尽,剩下一个空荡荡毫无意义的梦。
——是她?怎么会是她!
林樾浑身战栗,一分一毫的力气也使不出来。他不敢看那人,却无法闭上眼。
后来的事情,他就一概不知道了。
【坛城旧主】
当墨溶匆匆赶到坛城下,已是暮色低垂。
房陵州离江乡数百里之遥,深处鄂西僻远之地。古书云,其山势“纵横千里,山林四塞,其固高陵,如有房屋”,故名房陵。自秦汉建郡以来,就因其地势险峻,荒僻闭塞,而成为传统的流放之地。古往今来,迁客商旅虽不绝于道,却从未有人能说出房陵州有多少山,山间有多少林,林边有多少路,路中有哪些村落人家,实在是因为地形过于神秘有如迷宫,“万山四塞,历览不能穷其奥,载籍莫能详其形”。林中深处更有巨猿出没,行止缥缈无定,动辄劫杀商旅,挟持妇人,闻者莫不心惊;
这深邃的莽林却盛产名贵药材。房陵州深山里多有采药人家,善在莽林荒草间发现稀世奇材,世人稀罕的灵芝、山参,只是房陵州采药人背篓里的普通货物。最好的灵芝只长在悬崖绝壁上,飞鸟不度,猿猱难攀,而采药人却能把绝壁当作平地,登升飞舞,望之如洞中仙人。这种技艺令武林中最厉害的轻功行家都喟叹不如。
而坛城云氏,就是这采药人家中最出名的一户。云家住地在深山最深处,有四件奇药是只有云家的人才能找得到的,叫“七叶一枝花、头顶一颗珠、江边一碗水、文王一支笔”。传到云残祖父这一代,早已不只是采药卖药的营生。以身涉险换得珍贵的药材,也不过被夷陵城的药商或是医家们贱价收去,采药人始终生活清贫,尚不如江乡的农人。
云残的父亲有幸读过几日书,头脑又好,便问一个游方的郎中收了几本不全的《本草》、《内经》自学起来。待稍有小成,即悬壶问世,一边卖药,一边给人看病。郎中自卖自药,当然比从前贵上好几倍,所幸他的药真有良效。而这手中独有好药的郎中,又比别人更能招揽病人。这番打算自然是名利双收。几十年经营下来,居然自成一家,名播江南,一度竟盖过了洞庭沈氏。
墨溶匆匆爬上最后一个山头,远望去红日已经跌入远方不知哪一个深谷之中。东方的半边天漫过一片水样的深蓝,镶几片红云。山坡下的谷底里,黑沉沉一片房子,被晚间的山雾轻笼,看不清格局,规模似乎不小。其间仿佛有荧荧光亮,像灯烛,却又闪烁不定;像萤火,却又更明亮些,也许只是屋瓦上一点晚霞的反光罢了。
他摸出地图,对着山形地势看了又看,横竖天色已晚,下去走走再说。
这片庄院围墙很高,暮色里几乎看不到边际。大门紧闭,阶上苔痕浓绿,狗尾草在夜风中悄然摇曳,风声萧疏,渺无灯火,令人怀疑这里到底还有没有人在居住。
但不一会儿,墨溶就确信这里确实不同寻常。他脚底滑了一下,似乎半陷在淤泥里,低头一看,便慌忙把脚挪开,泥地不知怎的是一种诡异的红色。墨溶慢慢蹲下去,却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和腐烂的气息,差点没呕出来。抬头四顾,这红色四散流淌,又聚成一个个小池,池面半凝固着血痂。
哪来这么多血?墨溶的脑子里瞬间闪过千万个念头。
他盯着坛城的大门,慢慢后退,然后又停下。如果这时离开,他就前功尽弃,什么也得不到了。
墨溶深吸一口气,试着叩响门环。
大门纹丝不动。这时他才注意到,两扇门的铜皮都锈死了……到底有多少年没有打开过?他看看自己的手,摸过门环之后,手心尽是锈红色,腥得呛人。
良久,一扇矮小的角门打开了。随着“吱呀”一声,墨溶觉得有一股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阴风从里面刮出来。
“谁在外面?”他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。
“圆天阁墨溶,求见坛城主人。”
门开了。那是一个穿青衣的老苍头,一张脸像风干了的橘子皮。
“圆天阁,可有凭证?”
“欧阳阁主的鱼符为证。”
老苍头看了看那块小小的青玉鱼符,点头道:“久仰欧阳世家大名。只是舍下避居山野,与圆天阁素无来往。敢问郎君前来,有何贵干?”
“来求药的。”
老苍头说:“我家主人年事已高,这些年闭门修身养性,早是不做这门生意了,恐怕要让郎君失望。”
墨溶道:“叨扰老爷,确是惭愧。但据洞庭沈医生说,天下之大,除坛城云氏再无此药,故不得不舰颜相求。”
听见“沈神医”三个字,老仆踌躇了一下。
墨溶一看有戏,立刻道:“在下也不敢多烦,只要求得怀梦草,听凭……”
“怀梦草”三字刚出,那老苍头神色大变,再不等墨溶说完,“哐”的一声关上了门。
墨溶略吃一惊,他家果然有这草药,只是瞧这情形,恐怕不容易弄出来。待要再敲门,却又退了几步,琢磨着索性翻墙而人。看这门前道路荒凉,老仆形容猥琐,只怕云家早已败落,也没什么得力下人,硬闯又何妨。
一颗寒星悄悄地爬到黑黑的泥鳅脊上,在瓦松间闪闪烁烁,墙内似乎传来一声叹息。
墨溶正要行动时,听得“吱呀”一声,那扇小门又开了,一只枯瘦的手指伸出来,朝他勾了勾。
墨溶也不犹豫,一低头,闪身钻人了这坐巨大的宅院。背后“咔嗒”一声,门锁上了。
坛城果然很老了。老仆在前面领路,说请示过云老爷。老爷说,想见一见欧阳世家的入,草药的事情……也是可以谈的。
“坛城冷落已久,路都没了。想来郎君一路找得辛苦。”
“还好,阁主吩咐下来的,不敢有辱使命。”
“敝姓章,立早章,乃是老爷身边的长随。”
他们穿过了一重重的屋宇。那都是些广厦大宅子,却因为年久失修,积满了灰尘和青苔,丝毫看不出雕梁画栋原来的光彩,只是些朽烂的窗棂而已。连那些雕花扇格上重重叠叠的山水人物,都昏沉沉的,散发着死亡的忧郁。
墨溶本以为,所谓花厅并不远。谁知他跟着老苍头走了很久,穿过一进又一进院落,似乎都一样的幽暗阴冷。草木蓬松,蒙了一层粘滞的夜色,令他无从判断是走到了哪里。他觉得,这些屋子里没有人气,也许根本没有住人。
整个坛城悄然无息,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落在光滑的青石板路面上,单调的,湿漉漉的。他不由得越走越轻,很遗憾自己的脚步声遗失了似的。有那么一两回,他觉得,他们脚步声的后面,似乎有一双,不,是两双混沌细小的眼睛在注视他的背影。然而当他装作好奇打量,遽然回首,那里却是什么都没有,只有屋檐下一两茎碧绿的草叶在风中颤抖。
所谓的花厅,不过是一间破落的亭子。他注意到周围有一些花木山石,似乎是后花园。把新客接到后花园,倒也稀奇,不知这古怪的云老爷,在玩什么花样。他只作不在意,端起茶杯,杯中泛起雪白的乳花儿,一团温柔热辣。
花厅上爬着巨大的藤葛植物,密密层层的。时值暮春,这植物却是黝黑的,大半都枯死了。他看了半天,确认这是紫藤。
等了许久,才见老苍头过来,挑了一只黄纸灯笼,说云老爷请墨公子过去叙话。墨溶忙起身跟上,老苍头却说不忙,从袖子里摸出一条黑绸子来:“实在对不住。我家主人清修多年,本是从不让外人打扰的。”
墨溶很识相地蒙上了眼睛,懵懂里觉出老苍头吹了灯笼,然后牵了他,摸黑绕了很远很远,又似乎爬进了地底下。等他终于拉掉眼罩,便看见自己在一间类似于书房的屋子里。
桌上点了蜡烛。昏黄的烛光下,可以看到藤椅里坐着一个老人。
墨溶不及细想,连忙俯身下拜:“见过云老爷。”
半晌,并没有回答。
不知怎的,一种刺骨的寒意袭上身来。墨溶悄悄抬起眼睛,发现“云老爷”坐在那里,宛如一座雕像—一不,一具僵尸,连动都不会动一下。
“请墨郎坐下。”
墨溶打了个寒战。老苍头的声音还是那么平淡无奇,可是那一刹,墨溶有种想要当场逃遁的冲动。
老苍头轻咳了一声:“主人请墨郎坐下。”
墨溶一惊,才发现自己居然还站着呢,于是挑一个光线不太亮的位置坐了。云残依旧呆呆不动,朽烂树皮一样的脸跟他身上油亮的旧衣形成了鲜明对照,一双混浊的眼睛倒是毫不松懈地凸在外面。因为光线暗的缘故,瞳孔散得极大,一道道血丝像蛛网一样散布开。正在墨溶悄悄打量的时候,那对眼睛忽然“咕嘟”转了一下。
墨溶倒抽了一口冷气。
“主人想问,”老苍头慢条斯理的声音再度响起,“墨郎所求为何?”
“我家欧阳公子寻怀梦草而不得,求至府上,实无他意。”墨溶道。
“你可知道这怀梦草是做什么的?”
“汉朝《洞冥记》中记载:种火之山,有梦草,似蒲,色红,昼缩人地,夜则出,亦名怀梦。昔年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,东方朔遂献梦草一枝,汉武帝怀之人眠,果然梦见了李夫人,因赐名怀梦草。”墨溶其实不大读书,不过这几句话,墨医生早就交代过,此时背诵却也不难,“欧阳公子也有一段心思,说出来未免英雄气短。只是我们做兄弟的,为他赴汤蹈火也不辞。还望主人成全。”
老苍头又看看云老爷,然后冲墨溶点点头,恭恭敬敬道:“既如此……我先把坛城的情况对墨公子讲讲。”
墨溶做了个手势,制止了他:“我可以和云老爷直接谈么?”
老苍头露出一个类似于苦笑的奇怪表情,又望了望云残。云残似乎闭了一下眼睛。
墨溶忽然想到,为什么云残一直保持这个姿势不动呢?
“不能够的。”老苍头用一种微叹的语气说,“十年前,主人偶染奇疾,全身各处都僵硬了,也不能说话,唯一就只能动动眼睛。他的意思,就都在这眼睛的转动里表示出来。”
墨溶不敢相信,还有这样的表达。
“我跟了主人这么多年,他心中所想,能猜个十之七八。猜不出来,我就会问主人,主人眨一下眼睛,表示同意,连着眨两下眼睛,表示反对。这样就不会出差错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墨溶忽然看见,云残的眼珠子又鼓了出来。
老苍头慌忙道:“主人恕罪,某多言了。这些事情,原不足为外人道。”
云残焦黑的眼皮子迅速眨了两下。
老苍头愣了愣:“其实告诉墨郎也是有必要的。万一有什么事情,他也可以直接向主人请教。”
依然眨了两下。
老苍头沉默了一会儿,又道:“是了,知道这种方法的,坛城不过云娘子和我两个。当慎重使用,告诉墨郎的时候,要强调这些。”
云残终于郑重地闭了一下眼。
“那么,由我来向墨郎交代吧。”
云残又闭了一下眼睛。老苍头就在这种无声的命令下,开始了娓娓讲述。
云残老爷坐在这张椅子上,已有十年之久了。
十年前一场大火,毁了整个坛城,毁了这个曾经名震江湖的医药世家。谁放的火,起因为何,直到今天也说不清……当年坛城云家人丁兴旺,一场大火之后,跑了十之八九,所剩者唯有我和云老爷,皆受重伤,在一间未倒的房屋暂且熬着。
过了几日,我家小娘子—一云蕤【mi】回来了。老爷只有这一个女儿,本以为已经遇难,既然见她无恙,老爷不胜欢喜。孰料经此一难,小娘子性情大变,出手就打断了老爷的腿,将他拘在这地牢里,只着我老头儿一人服侍。小娘子重新买了仆役招了守卫,自己做了坛城之主,将这地方铁桶般地把守起来。当时她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,却有如此心肠,实在令人胆寒。
如今有剑客上门,我家主人也不能放过这个机会。实对墨郎讲,怀梦草我家确有,但旁人无法拿到,其中有大关节,只我家主人才能破解。墨郎如肯费心将我家主人救出苦海,到时自当将怀梦草奉上。
墨溶看着椅子上瘫痪如泥的云残,说:“不知府中防卫如何,如无绝顶高手护卫,凭我一己之力,将老爷带走也不难。”
“坛城不比当年,没几个像样的人了。只小娘子略有些武功,她身边几个家丁,皆不足道。”苍头摇摇头。
墨溶狐疑道:“那……何谓救出苦海,请明示。”
“除掉逆女。”
墨溶怎么也想不到,等着他的竟是亲父杀女这种荒诞事情。不知云家小娘子是何等人物,但为了怀梦草,他决定先应承下来再说。
“娘子叫云蕤,今年二十有三了,尚未婚配。你见了她,再相机行事吧。”
【林樾的梦境】
一抹暗蓝在眼前一晃。
林樾睁开眼,正撞见一双眼睛凑到面前。那女孩在笑,笑意似要漫溢出来。他似乎在哪里见过这个女孩。
“你是谁?”
“先告诉我,你是谁?怎么进来的?”
“我……怎么进来?”他努力地回想,然而记忆只到他走到坛城之下就断掉了。
后面的事情,怎么也想不起来,似乎遇见了生命危险吧。
“就像一堆花肥似的,瘫在地上,怎么叫也叫不醒。”
林樾有些迷茫:“像……一堆花肥?”
那蓝衣女童看起来不过七八岁,一团孩子气,捂着嘴咯咯直笑,像是想起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:“我捡到你的时候,你躺在地上动都不动一下——这不是送上门的现成花肥么?”
他连忙扯住女童:“你……你不是云蕤吧?”
听见这两个字,女童狐疑不定,忽然说:“好哇!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!”
女童猛地往后一飘,攀在窗棂上。白日若有风,格子窗半开着,日光滚滚袭来。飞起的蓝裙下,似乎是空的,并没有腿脚。
他惊得几乎失去了知觉。似乎懵了很久,才渐渐听清对方的话:“……你叫什么?”
“林樾。”他脱口而出。
“你到坛城来做什么?”
“呃……”
“你是老头儿请来的?”
“不是。”
“不是他请的,你怎么会来这里,哼!”女童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,“你会功夫吧?你的功夫是哪一派的?”
“我……”他不能说实话,“自己学的。”
这个谎撒得实在不高明,他说完就后悔了,倒不如跟她讲自己不会武功。
不过,那个女童听见这话,似乎有些惧怕,抓紧了窗格子,又高声说:“你到底来做什么的,不说清楚,你马上就会变成花肥哦。”
林樾深吸了一口气:“我是来找云蕤的,如果你认识她……”
“我不会带你去找她的!”那女童说,“你们这些外面来的,都是坏人!”
“我不是坏人,”林樾分辩着,“我是来救她的,我们以前都认识的。”
像风筝被猛地扯了一下,女童的身体倏忽飘出窗外,他扑过去想要抓住她。
——淡蓝色的衣角从手指间穿过。
展眼看去,窗外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。
【荒原梦旅】
来的那一晚,墨溶见过云残之后,被老苍头带去拜见云娘子,只说是圆天阁来求药的,却把怀梦草先掩过不提。那么晚了,自然是没见到,只出来个小童,传话安排客人住下。
到第二日,除一个仆役用提盒送了一日三餐,并不见云娘子那边有人出来招呼。听命于云残的那个老苍头,也没再出现。
墨溶不敢随意走动,暗中观察这坛城,与那晚看见的并无差别。房屋虽广,却年久失修。大白日里不见人走动,确是家道破败的样子。
只这样破落的家族,不知现在做什么营生。既然根本没有几个看家护院的家丁,云残和那个老苍头想要离开,应不是难事,何以还能被云娘子拘禁?里面,必有蹊跷。
虽然白日昭昭,他几乎怀疑那天晚上见到的云残主仆,究竟是活人……还是鬼?
第三天,他终于收到了云娘子的邀请。
那时他正在房中磨剑,一个小童过来说,云娘子要出门,去的地方有点不安全,墨郎可否陪着一道去?
墨溶打点了一下,忙跟着那童子去了。
这样的邀请倒也别致。原以为就此可以见到云娘子,不料小小一架香车,那女子只躲在帷幕后面,似乎并不打算跟他照面。墨溶微微有些失望。转眼看见一个丫环侍立车边,捧着手巾拂尘,两只眼睛骨碌碌转着。发现他在打量她,丫环毫不惊慌,扔给他一个莫测的笑。
随风飘着的九子铃铛,在油壁香车的四周脉脉低语,仿佛万千梵音歌舞。
“启程吧。”丫环说。
没有人说要到哪里去。
坛城的后门通往后山上。城外弥漫着一种清晨的冰冷,湿寒之气如膏药一样贴在脊背上。山路很滑,腻腻的青苔在脚下溜过。这路面没有实感,仿佛踩在水上。然而铺满树林间隙的腐朽落叶,又在脚下发出有节奏的“扑扑”声——这也是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。
这不同寻常的情景使墨溶本能地紧张起来,他知道云蕤在看他,隔着一道青布帘子。据他这几日所见,坛城里的女人不多,上至那老苍头下至小杂役,无一不是男人或男童,唯独云蕤身边这个丫环,是个剔透的女孩子。主仆二人,仿佛是灰暗尘埃里开出来的双生花。
但是,这香车边上随侍的这些男仆,一个个沉默僵硬如木偶一般。
绕着盘曲山路,他们攀到了山顶。墨溶有些意外地发现,山顶是一片荒原。
荒原上生满某种不知名的草,草色是萧疏的黄,一直没到膝下。露水冰凉,冷白的花朵开在草尖儿上。走了这么久,天色却还未大亮,越来越浓重的寒雾在草叶上缓缓爬行。
空地上有一间不小的宅院,远远望去颇为气派,像是大户人家的府邸,有着老房子深不可测的浊气。
“你看见了吗?”
过了很久,墨溶才意识到,这是云蕤在对他说话。
第一次听见她说话。潜意识里,他觉得云蕤的声音,应该是尖锐的,清澈冷彻如寒山流涧一般的,没想到并不如此。
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云娘子的声音是哑的,甚至带有沉暗色彩,犹如流水底部凝滞的泥沙,有一种暗藏魅惑的细腻质感。
很久以后,墨溶才对自己承认,他就是在那一刻,被那水底的漩涡牢牢吸附了。
“一个宅子。”墨溶平静地说。
“那里,从前住了个女医生。”云娘子说,“……不过十年前,那个医生就已经走了。房子现在是空的。”
“医生?”
“嗯。那个医生的医术非常高明。我们坛城也有医道的传统,但是碰上疑难病症,还是得麻烦她。有些稀奇的草药,我们不知来历,也还得去问她。”
“那位医生必是高人,却不知姓甚名谁,是何来历?”墨溶问。
云娘子并不回答,只是往下说:“你们圆天阁来问药,我不好说不给。只是你也亲见,我们云家早就不成了,故带你来她这里寻药。”
“可是,她不是已经走了吗?”
“她走的时候,留下了很多药材。你只要进去,把你想耍的东西拿出来就是了。那宅子是空的,没人拦着你。”
墨溶踌躇道:“不告而取,可使得?”
云娘子在帘幕后面,似乎冷笑了一声:“我说使得,就使得。”
墨溶更觉古怪:“你,不一起过去?”
“我不去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因为……我很害怕嘛。”墨溶听见她轻轻地笑着,嗓音忽然变得轻薄起来,像一把利刃。
那房子一定是个危险的地方,但墨溶毫不犹豫地分开草丛。他再也不想在这个女人身边多留一刻了,她简直令他周身寒冷。
因年久失修,宅子的门楣上都冒着—股衰朽的烟。门口的一对石狮像少了一座,另一座虽然勉强立着,左前足却也已经跛了。门是虚掩着的,墨溶一手握着剑,一手推开门,跨入院中。
庭院中和外面一样,生满了开白花的野草。穿过荒芜的庭院,正厅却有些意外的整洁。太师椅磨得精光锃亮,仿佛坐在上面的人刚刚离去;围屏雕象牙旧了,温润地泛着微黄;条案上的盆景梅桩似乎尚未死去,梅桩后面有一块湖石,湖石后面有一个月牙形的小洞。不知为什么,墨溶看着这月牙形的洞,总觉得里面能够冒出点云雾来。
正厅后面还有一间小院。院中花木扶疏,雅致宜人,一树白木兰花正独自摇落。墨溶骇然,他看见小院中央有一个莲花形的石雕鱼池,池中一群鲜红的锦鲤兀自活泼。
墨溶俯身察看那些锦鲤,心中古怪不已。如果这真是空宅,什么人在喂养锦鲤、侍弄花木?
正琢磨着,忽见水中映出自己的脸,竟然是空白的!
他大喊一声,眺开好几步远。
这时,似乎被他的喊声惊吓,有什么东西呼地飞了过去。墨溶猛然抬头,只见对面二楼的窗口上,掠过一个浅绯色的影子。
墨溶定了定神,正要追上去看,忽然感觉背后有人走近。他犹豫着要不要回头看,结果听到一声轻笑。
是云娘子车旁的那个丫环。
“磨蹭什么,还不快找你的药?”丫环笑道,“别让云娘子等急了。”
“这宅子里的药房在哪里?”
“在哪里?这个啊,反正不在鱼池里……总得要你自己去找吧。…r环道。
自己去找?墨溶皱眉。这时一条红鲤忽然跳出水面,溅出很大的水花。墨溶脸上被水珠儿冰了一下。
这种感觉忽然让他毛骨悚然,像是意识深处浮出一道邪魅的微光,他本能地知道那是危险的,可又忍不住想伸出脑袋张望。
这时仿佛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的脚步,让他径直朝着二层小楼走去。
挂锁一碰就开了,房间里只有一张书桌,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。书桌后面有一道楼梯,楼梯上隐隐留有金莲足印。墨溶小心地踏上去,楼板发出悠长的吱吱声。
楼上光线很暗,过了一会儿,才看清是一间还算得华美的闺房。光线晃来晃去,房中有一面大镜子,架在犀牛望月的檀木架上。
不知为什么,墨溶就是不敢去看那面镜子。屋檐下一只破旧的风铃,风铃的耳语在水洗过的目光中显得柔和而宁静。
下楼梯的时候闻到一缕药香,就好像有人告诉了他一样,他忽然省悟到楼下便是秘密的药材库房。
不错,书桌对面的墙上有道不太显眼的暗门,当然是也没上锁的。墨溶推门进去,那种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。里面竟是满满一池殷红的鲜血,水面上漂浮着一只只幼小的人形,他们都没有脸孔。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意识仿佛在瞬间崩溃,他发出兽一样的低吼。
那些小小的人形浮了上来,把他往血海中拉扯。脚底湿漉漉的,想必全是血水,他摇摇晃晃地朝血池中栽去。
“小溶!”忽然听见有人这么叫他,遥远而清晰的声音。
是谁?
一个绯红的影子瞬间到了眼前:“快过来。”万分焦急地,那入朝他伸出一只手。墨溶犹豫着,他看见女人雪白如玉的手腕上有一截红袖,其上绣了一朵妖媚无比的红牡丹。
“快——”女人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衣领,拉着他冲了出去。
视绂模糊,根本看不清那女人的脸。一团绯色绚舞,耳旁轰然一声——是这鬼楼倒了吗?
墨溶又看见那金鱼池的水面,立刻闭上了眼睛。
“看着他!”女人威严的声音呵斥着,“小溶,自己看。”
他竟然乖乖地服从了那个女人。
水中的自己,还是没有脸—一只有一片意味深长的空白。
“跳进去!”
不,他不敢跳。
他居然不敢——真的不敢!
背后的世界仿佛正在坍塌,只剩下这鱼缸。
那女人推了墨溶一把,于是他坠人令人窒息的冷水之中,失去了意识……
【林樾的梦境】
“这藤萝饼好吃吗?”
“好吃,真香啊。”
“还想吃吗?”
“还想。可是,我知道没有了,唉……”
“我这里还有半个。”
“不要啦,你还没吃呢。”小男孩咽着口水,推开小女孩手里香喷喷的糕点。
“没关系,我咬了几口了。”
“我不要,真的。”
“唉,白师傅就做了两个,供在娘的牌位前面,都不让我碰。若是两个都偷出来,他肯定会发现。偷一个,他大概发现不了吧。”
小男孩呆了呆,大概是觉得女孩的逻辑实在太冒险:“要是被发现了呢?”
小女孩撇了撇嘴:“发现又怎样啊,饼都吃完了,还能吐出来?林樾你真是个胆小鬼。”
小男孩白皙的脸上泛出一道好看的红晕。他抿了抿嘴,不敢反驳什么。小女孩把手里的半个藤萝饼又掰成了两半,一半给小男孩,一半塞进自己嘴里。
“云蕤……”
“嗯?”
“这半个,我给碧眼儿留着。”小男孩掏出一块脏兮兮的手帕子,把那一小块几乎破成粉末的藤萝饼裹好,“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找他出来玩儿。”
小女孩不屑道:“我昨天还听见鲁公公说,碧眼儿被他的娘亲关在家里读书,不让出来玩儿。等下次再有机会见面,这藤萝饼早就坏掉发霉了。再说,碧眼儿那个家伙……哼,我才不要给他呢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小女孩使劲儿转着一双大眼睛,小小年纪,却似乎憋了一肚子想说又不忍说的话。想了半天,才道:“他有娘,才不稀罕我们的藤萝饼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小男孩瞪着手里的藤萝饼,“可是那天碧眼儿叫我们不要忘了他的,有什么好玩的,都不要忘了他。他也发誓说不会忘了我们。”
小男孩仿佛被自己话语噎住了,说完这句,就再也吭不出一声。小女孩也不抬头。
藤萝花开得正艳。正午的日光透过密密罗织的藤萝架,洒下淡紫色的星星斑点,在这两个小孩的密语之间营造出一种梦境的意味。
在这个密不透风的角落里,藤萝花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气息。藤萝饼的甜蜜在舌尖消散殆尽之后,他们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不知为何,小男孩有些喘不过气,心想云蕤是故意沉默的吧。他提到了不该提及的事情,令彼此惶惑。
云蕤的姿态就像冷眼看着一个溺水的人。然而当他鼓起勇气去看她的眼睛时,却发现她也显露出一种近乎溺毙的神态。于是他放心了,这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眼神。
那一年,他们才不过九岁。
“不要忘了他……”过了良久,才听见那个名叫“云蕤”的小女孩发出一声微叹。她的声音很远,“不要忘了留给他的藤萝饼……”
小男孩林樾常常被她这种天籁一样哀伤所迷惑。
她说:“可是,怎么可能呢?很快,我们就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呀。”
小男孩抬起头,阳光刺着他的眼睛,那些花朵开得真美,像孩子的梦。可是,到明年……连这紫藤花也未必还活着。他眼睁睁地看着,千万片花朵低低垂下,化作了千万片紫色的嘴唇,妖媚的、轻浮的,吻向他的前额。浓郁的香气中,所有的景色渐渐化为混沌,支离破碎。
四周只有花朵们翻动的嘴唇——它们在说什么?
“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”
“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”
“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什么都不记得了……”
【碧眼】
自林樾从血海中苏醒,这已经是三天了。他确信这里就是幼时居住过的坛城,只是它现在已经变成一座空宅。
砖石上爬满了青苔,巷陌间飘浮着薄雾,雪白的日光在屋瓦上孤独地跳跃着,亦真亦幻,如梦如烟。
林樾走遍了每一个角落。除了最初那个诡异的女童,他再没遇见过一个人,也没有任何发现。
这么多年之后回到坛城,林樾才发现他并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。下山之前,师父对他讲过佛经,坛城是佛经中的幻境。但林樾并不学佛,不能参透其中的意义。而现实中的这个坛城,只是一个普通宅院。
他在废墟中穿梭,幼年时代的一些记忆慢慢打开,答案似乎就在眼前,只隔了一层轻纱雾帐。
“林樾,我知道的事情,已经全部告诉你了。剩下的,要你自己去寻找。”
然而,云蕤离他咫尺,他却还在一片迷茫中。他伸出手指在轻纱雾帐上滑动、逡巡,不知道应该在何处捅破它。
他现在应该做什么呢?
似乎有人在偷窥他,一直都是。指尖轻压,窗纸发出细微的脆裂声。似乎有黑衣的影子在房檐上掠过。
“云蕤——”林樾追了出去,“云蕤——”
院子里阳光如洗。有一个杂役路过,瞪了他一眼。他骇然噤声。
难道只是一只黑猫?
林樾悻悻地回到自己栖身的小屋里。他选了一所地势较高的房子住下,刚才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,他不由自主地坐回了阴暗角落里,自己的铺板上。
卷好的被褥忽然翻起。
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,林樾就被一双铁硬的臂膀死死压住了。
“叫什么名字?从哪里来?何门何派?”那个男子连珠炮似的发问,强烈的气息扑到林樾脸上,散发出一股辛辣的气味。
林樾觉得难受,扭过脖子,避开这男子咄咄逼人的气势。
“快说,你又不是哑巴!”对方狠狠掰过林樾的脸,就差给他一巴掌了。
林樾没有听懂那人的话,便一个翻身把他弹开。那人被林樾强劲的力道骇住了,情急之下回手扣他。林樾手指一滑,死死掐住了那人的手腕。下一个动作,就是把对方狠狠地反压在身下。
“好厉害的身手!”那人喃喃道。
林樾回敬了一个冷笑:“报上你的名字来。”
墨溶优雅地躺着,微笑不语。
此时两人逼得极近。林樾的睫毛几乎扫到对手的脸上。林樾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底,就像趴在井栏上看古井深处的幽泉。
忽然,林樾看到泉水中浮起奇异的色泽……
林樾猛然扭扭头,怕是自己花了眼。怎么会这样?他眨眨眼睛,再次望向那对瞳孔——暗夜的黑,伸手不见五指,却森森然泛出一股绿意。林樾想他是看错了,可是越看越绿——丛林一样无边的绿,向他的世界席卷而来。
林樾惊慌失措,虽然手还没有松开,可是心却已经松开了。
对方显然能够察觉到林樾的松懈,但也没有动,等着他。两人就这么对峙着,保持一种奇怪的姿势。
“碧眼……哥哥。”时隔七年,时间的灰烬沙哑了声音,但林樾还是尽力叫出了这个名字。
墨溶显然有些困惑:“你是谁?”
“我是林樾。”
“林樾是谁?”
“你不知道林樾是谁吗?”
“我不懂你在说什么。”
“不懂?”
“碧眼又是什么?”
“原来你真的忘记了。”林樾颓然倒下,仰面躺在榻上。
白雾游移,日光缤纷,坛城清寂如同仙人的宫阙。
墨溶靠在窗前,背对着林樾。窗外的花圃里,野草长到了齐腰高,一朵残存的龙胆花绽放出触目的深紫。
从这个角度,可以看清这个院子唯一的入口,墨溶心想。
“你见过云蕤了吗?”林樾有些虚脱,两条腿挂在木板床边儿上,茫然地晃着。
“见过了。”从头到尾墨溶只听见了小轿里奇怪的人声,不过这也算见过了吧,“她大概是打算杀我,这个女人不简单。”
“不是那样的。”林樾争辩着,“她应该还记得你,怎么会杀你呢?”
墨溶不解其意,冷笑道:“你是疯子吗?”
听见这话,林樾有些难过,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他。
墨溶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:“难道我们以前真的认识?”
“当然了。九岁的时候,你、我还有云蕤,我们是最好的朋友。”
“别开玩笑。”墨溶不耐烦道,“九岁?我大概在叔叔的药房里偷枸杞吃呢。”
“我说的是真的,碧眼哥哥。”
“你为什么总是叫我碧眼?”
“因为这是你的小名。”
“我哪有这种小名?跟女人一样。”
林樾有点想笑:“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。”
“谁说的?”墨溶愤愤,“我明明是一双黑眼睛。”
林樾从枕边抓起一面小铜镜,递给墨溶,诚恳道:“你大概是长大以后变黑了,可是眼睛深处,还是有一点点绿,不信你仔细看看。”
墨溶将信将疑接过铜镜,随便看了一眼:“哪有,我自己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,我还不清楚!你少跟我胡说八道。”
林樾坐在床边,垂着头,压根儿没有注意到他的敌意,只顾自己幽幽地说着:“你姓墨,可是我们叫你碧眼哥哥。因为你的眼睛是绿的,在阳光下看,就像两块翡翠。你的家在坛城外面,不过你的母亲经常领着你到坛城来做客。那时你胆子小,不敢一个人呆在家里。”
林樾是在认真地向他讲述往事吗?这个少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,却有一种难言的魔力,一种挫败感暗暗爬上墨溶的心头。
“家母很早就亡故了,我是跟着叔叔长大的。”墨溶忍不住辩解着。
“哦……对不起。”林樾立刻道歉,“那时候,我听见你叫那位夫人为母亲。云蕤也这么说。”
“我认识云蕤?”
“是啊。那时候,坛城里有好多孩子。我们都认识你,你常和我们玩儿在一起。你年纪最大,我们都是九岁,你已经十岁了。”
“等等……你们是谁?”
“不就是……”林樾的脸上浮出一抹奇异的微笑,“万树园的囚徒啊。”
墨溶一惊。这个恬静如水的人身上,倏忽闪过一丝邪气,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。
墨溶不禁倒退两步,猛然奔出门外:“你根本就是个疯子!”
墨溶跑了一阵子,直到再看不见林樾。
昨天墨溶醒来之后,发现自己从荒原上又回到了坛城,身上系满绳索,大约是云蕤主仆绑了他。他运力挣脱,出得门来举目四顾,坛城忽然变得更加奇怪。清冷的雾气通天落地,织成一张灰白色的巨网,将整个坛城容纳其中。日头未落,尚不觉冷,只觉得视线迷茫不辨方向。
一切看起来依然井井有条,却十分冷清。所有的人都不见了,不仅老苍头和云残没有再出现,云娘子主仆依旧隐匿行踪,就连为数不多的那些个沉默的仆役也都消失了踪迹。
墨溶在坛城走上走下,一个人也没有遇见。
唯一遇见的那个叫林樾的少年,非但没有为他解开谜底,反而令雾气越来越浓重,墨溶几乎快要忘记了自己的本意。
林樾,他是什么来历?他说的那些话,是真言还是乱语呢?如果是真的……那么,自己是那个碧眼哥哥?那墨溶是谁?为什么会到这里来?
那个身着红衣的女子,叫他“小溶”,她又是谁?
坛城里空无一人。所有的禁锢都来自于诡异气氛造成的无形压力,让人不敢涉足任何一个未知空间。
墨溶甚至怀疑,进入坛城的第一个夜晚,他是否真的被带去见了云残。抑或那只是一个噩梦,抑或……他见到的只是云残的鬼魂?子不语怪力乱神。鬼神一说,本属荒诞。就算他要相信,手里的腰刀也不能相信吧?但是云娘子,肯定还在坛城里面的某个角落,真真切切地生活着。
那天的事情之后,墨溶越发相信这一切的秘密都操纵在她手里。
【林樾的梦境】
这是一间很大很大的屋子。四下里看看,屋子里光线很明亮,四周开了窗。每扇窗下有一张床,床上铺着舒适的棉布被褥。床与床之间,用白色的帷幕分隔开视线。
风从窗外吹进来,轻柔的白色帷幕飘飘扬扬,仿佛是梦境中的情景。
房中并无一人。林樾躺在房间正中的走道上。爬起来,有点头痛,不觉走到一扇窗前,想换一口气。窗外绿树成荫,春色明媚而潮湿。他有些吃惊,揉了揉眼睛想要细看,忽然听见背后窸窸窣窣的,像有人在角落里呼吸。
林樾心中一抖,鬼使神差般冲到了其中一张床前,一把掀开了布帘子—一
床中果然坐着一个小男孩。
不过七八岁的孩子,长着一双小鸟般温柔清亮的眼睛,正无辜地盯着他。
“大哥哥……”
林樾瞪着这孩子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他觉得毛骨悚然!
这……不就是幼年时代的自己么?
像是很久都没有等到一个人,那孩子很急切地想要说什么,却又不太敢说的样子。这是怎么一回事呢?难道他回到了过去,而且直面从前的自己?那幼年的孩子虽然无法认出自己成年的模样,可是他要怎么跟小时候的“自己”对话呢?
他,到底遇见了什么!可以当这是不相干的一个孩子吗?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叫林樾,今天刚来。”
果然——旧日的记忆在林樾的脑海里复苏。孩子说刚来。那么,这是当年,七岁的他第一次进入坛城时。
那天师父牵他来到一个奇怪的大宅院里,求见云老爷。云老爷出门访客去了,师父默默地喝完了一杯茶,就按照事先的约定,把他留在这里,然后独自离开。
七岁的他不能违拗,低垂眉眼,乖乖地坐在人家指定的位置上。9币父的白衫如风一样掠过漆黑的门廊,然后融入坛城冷漠无情的夕阳中。那时他尚不知这是命运颠覆的开端。然而这样的印象,就足以成为孤独记忆的一个冰冷开端。白衫一角延绵,铺展,几乎胀满了整个童年时代。
很多年后,他羞涩地跟师父提起此事,师父也只能歉然:“我只听云姑姑说万树园是小孩子们的极乐世界,才将你暂时托付给云残,还能跟着他学点东西,谁想到那么多古怪。早知如此,去南海游历时,也带上你就好了。”
师父舍他而去,坛城的总管把他领入那个被称为“万树园”的地方。飘满白帘子的房间里,他被指定了一张床。他呆呆地坐在那里,等不到人来,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
窗外传来一阵阵的童音,仿佛是一大群孩子在念书。下意识地去听,却又听不出这念的是什么。小男孩仿佛自言自语,又好像在对面前的林樾说:“我不知道……可不可以呆在这里。我可不可以,不呆在……这里。”
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呢?他进入坛城的第一日,肯定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件,把他的生活弄得七零八落、与众不同。然而究竟是什么,他却想不起来。他并没有失去记忆,然而七岁那年某月某日的事情,不可能从回忆中完整地挖掘出来。
人善于遗忘胜于记忆。
如果,这是他回到了过往,那么如果他做点什么事情,比如带着这个小男孩离开,追上南去的师父。那么,今日的他就会截然不同了吧?
不,这不是回到过去。他不可能再次踏入时间的这一段流水。这一定不是过往失去的那个世界,而是梦境。他一定是睡着了,在梦中回忆起了不愉快的往昔。
那么,自己的记忆不能补完,梦也就无法延续下去。想到此处,林樾一阵揪心。这些年他迷惑不解,想要回忆当初的每一个细节,但是记忆总是在跟他捉迷藏。时间的力量如此强大,哪怕当年信誓旦旦“我一定不会忘了”的事情,到最后也成了只言片语的哑谜。
“你是谁啊?”小男孩林樾懵懂地问。
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,林樾赶快躲了起来。来人把一套青布衣服放在小男孩床头,命他立刻换上,然后转身离去。小男孩微弱地“嗯”了一声。抬起头来,看见林樾消失不见,不由得紧张地叫着:“大哥哥—一”
林樾藏在帘子后面,没有出去。小男孩压低声音,又唤了几声,仍是没看见人,等了一会儿,才像是决定不再理会那个“大哥哥”了。他捧着万树园的衣衫,看了一会儿,又犹豫了半天,才脱下了风尘仆仆的旧衫。
林樾从远处看着,小男孩低头,专注地整理着衣服,蝴蝶骨从背后竖了起来,勒成一个细细的八字。
忽然窗外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。
门开了,门外站着一个相貌平庸的中年书生。
书生撑着门,背后钻出一溜儿男孩女孩,都是七八岁的样子,一色的青布衣衫,排成齐齐一队,一个个低眉顺眼地从书生的胳膊底下钻了进来。
是万树园的孩子们傲学回来了。
可是一群小孩子进得门来,却是不说不笑,不言不语,就连踩在地板上的足音,都是相当一致的沉闷。
那些孩子们都不是兄弟姐妹,高矮胖瘦、清秀圆润,面容长相个个不同。然而奇怪的是,一眼看上去,却又好似都长了同一张脸。细细看去五官都模糊不清,仿佛融为茫茫的一团。因为,他们都毫无表情。童稚的小脸上,不是沉思默想,也不是麻木不仁,而是一片绝对、绝对的空白。
“今天的经文都背熟了吗?”
“背熟了。”齐齐的童音回答。
背熟了,记住了。
这样的声音砸在林樾的心窍上,令他为之一颤。过往的岁月扑面而来,记忆就像埋藏千年的古莲子一样,忽然间萌芽、破土、衍生,瞬间开出令人惊异的花朵。可是,这样的莲花是不会自己开放,这些遥远的记忆,也是任谁也无法自己开启的。
十七岁的少年,会在一瞬间记起自己七岁时的每一个情景,分分毫毫都清晰得就像有人在他面前重演。这怎么可能呢?到底是谁在暗示他、诱导他,他看见的,到底是什么?
林樾将那些孩童们的脸一张一张打量过来——他认得他们,甚至有些人的名字,也都能脱口而出。而那中年书生,他记得是姓章,被当年的他们称为“章先生”。
孩子们鱼贯而入,一个一个坐到各自床前,低着头,把手放在双膝上。
章先生例行公事般地吩咐:“大家在这里等着,一会儿去前面吃中饭。”
孩子们齐应一声:“是。”章先生正欲走开,眼光却落在了幼年的林樾身上。
那孩子穿着不甚合身的青衣,睁着一双大眼睛瞪着众人,显得格格不入。
“新来的?”章先生问。
林樾点点头。
“还没见过云老爷?”
“嗯。”
章先生笑笑,走过来摸摸小林樾的头:“不要怕,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。”
“嗯。”小林樾低声应着,同时用余光瞟了瞟离他最近的一位伙伴,发现对方只是垂着头,什么也不看。小林樾疑惑地张望着,发现所有的孩子都没有看他,没有人理会他,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。
他们全都坐在那里,像雕像般一动不动,仿佛他们自己也不存在。
“那么,你先跟我过来。”章先生站在门口,朝小林樾招招手。
小林樾的床位在大屋的最里面,要走到门口去,必须从两行床铺之间穿过。他觉得他不是走在房间的走道上,而是踏入了一条冰冷的河流。小林樾感觉到强烈的寒意从脚底涌起,双膝一软,昏倒在地上。
章先生木然无语,把林樾拎了出去。那些孩子们仍然一动不动,仿佛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。
过了一会儿,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从门边传过来:“胆小鬼。”
一片僵冷中,这三个字如有魔力,拨动了十七岁少年林樾的心里一处清冷的悸动。他向那边望过去,看见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影子,穿着雪青色的夹衣,梳着双鬟,嘴角竟还斜斜地吊着一缕生动的笑意。
“云蕤!”
“正主儿出来了呢。”丫环微笑道。
水缸中的锦鲤都消失了,水面映着清亮的长空,每个人的脸都清清楚楚。
云娘子点头:“看来我没猜错。这个小林樾,才是至关重要的人。墨溶果然什么都忘了。这种没用的人,留着他只会平白添麻烦。”
“娘子的意思?”丫环试探着,“这就把墨溶杀了?”
“小意,来。”云娘子点头,抓了金刚杵出门去,丫环小意连忙提脚跟上。
然而关押墨溶的那间暗房里,一个人也没有了。
“跑了?”云娘子惊诧道。
“真的呢……”小意慌慌张张地翻找,发现墨溶消失得一个脚印都没有留下,“捆得那么结实,他怎么跑掉的,莫非有内贼?”
“怎么办?”云娘子恼怒了,沉下声音呵斥着,“没有人血,怀梦草马上就要坏掉的,到时……”
“娘子。”小意打断了她的话,语气里也隐然不满起来,“这不能怪奴婢……坛城如今这个样子,根本没有人手。”
云娘子横了她一眼。
“临时找不到墨溶。”小意轻声道,“其实老章一直都还在……”
“不能动那个老章,不然云老头子要跟我们拼命的。”
“轿夫还剩三个。”
“先用掉一个吧,救救急。”
“那又管不了几天。”
“管一天是一天。”
“是。”小意恭恭敬敬地接过娘子手里的金刚杵。“使用”轿夫这样的事情,云娘子不可能亲自动手的。
“弄完了赶紧回到这里来。我们一起去找那个叫墨溶的。”
“是。”小意抱着金刚杵退了出去,出门时不经意地瞟了云娘子一眼。云娘子脸上妆容浓重,看不清是什么表情。
关押墨溶的那间屋子,就像早已荒芜的坛城里的每一个房间一样,简素到了至极。一床一凳,四壁徒然。虽然曾认真地翻找了一会儿,但其实一眼就能看出,根本不可能有人躲在这里。云娘子仿佛是想透一口气,走到唯一的一扇窗户边上,推开窗扇,往外张望。
“难道是老头子的人救走了他?”她想着。可是,这些年云残何曾能够从她手里带走一个人呢?
那天墨溶在荒原上失手昏迷,云娘子给他灌了三杯怀梦草汤,将他诱入水缸中的幻境。这三杯汤少说也能管上十天,怎会这么快就让他自己醒了跑了?是怀梦草的药力在减退吗?
还是要尽快找到母株才行。虽然墨溶已经醒转,那个叫林樾的还在幻境中游荡—一那才是她最大的指望。
“我看关键还在小林樾,让他在里面继续走走好了,说不定能找到她的藏身之处。”
万一,连这个小林樾都找不到,那就大家一起死好了,我早就无所谓了。云娘子冷冷地想着。
小林樾醒转过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仍旧睡在角落里属于他的小床上。他微微拾起头,看见其他的孩子都已经躺到了各自的床上,盖着白色被单。窗外阳光明媚,他想这应该是午睡吧。所有的人都闭了眼,发出均匀的呼吸。昏迷之前,弥漫在这间屋子里的恐怖感已经消退了。在没有任何旁人视线的空间里,他这才略微有些心安,于是静静躺倒,望着天花板。这时他觉得饿了,可惜,已经错过了午饭。
饥饿的感觉一旦从恐惧后面探出脑袋来,就会肆无忌惮,愈演愈烈。可是他没有那个胆子起来找吃的,只能默默忍着。
过了一会儿,他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,仿佛有人在密语。
本已平静的心,一下子又抽紧了。
他揪住被角,一面不敢听,一面又被孩童旺盛的好奇心指使着竖起了耳朵。是他们在密语,那些同室的孩子们。不是所有的人,是其中的三四个。话语声十分低沉,但却没有上午那种氛围下的冷意,似乎是彼此郑重地商量着什么,但听不清具体内容。
小林樾忍不住,再次撑起身来。一抬头,正好撞见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。他又吃了一惊,吓得呆在那里。那双眼睛的主人,是个和他年纪相若的小女孩。不过这女孩,并没有躺在某一张床位上,却是悠然地坐在正对着小林樾的一个窗台上晃着两条腿。
窗台下那个铺位上竟然围坐了三个男孩子,仿佛热切地拥着一个首领。此时他们停下了议论,一齐看着小林樾,颇为严肃的模样。
为首的女孩眨了眨眼,俯身翻了下他们那张床铺上的枕头,又看了小林樾一眼。
小林樾立刻翻开自己的枕头,下面藏着一个油纸包。包里面,是三只尚且温热的素馅馒头。饥饿的他顾不得那么多,立刻往嘴里塞了一个。
女孩见状,粲然一笑,她背后的窗外是一片正午的阳光,这使得她的笑容分外温暖。小林樾忽然有些想流泪,他张了张嘴,要说些什么。这时忽然传来了一串布鞋的脚步声。
只在一眨眼间,三个男孩就躺回了自己的铺位,仿佛一直睡得很熟的模样。
小林樾立刻把剩下的馒头一股脑塞入嘴里。再抬头看时,窗台上的小女孩已经消失了。
小云蕤沿着坛城的小巷一路跑去,却并未留意到身后跟随的眼睛。十七岁的林樾独自躲在街角,看她春衫摇曳的背影,过往的岁月真切地摆在眼前——然而哀伤失落中,这场景变得如此恍惚,他的心情已经动荡到了不辨真假的地步。那一双梳得细细的辫子,在淡青色的小巷深处渐渐消融。
时年七岁的云蕤第一次和七岁的小林樾第一次相见。目光如雪,锐利地划开了尘封已久的记忆。明明早就模糊了的远年旧事,是谁如此刻意安排,令他重新目睹了这一切。
七岁那一年,到底发生了什么?
所有的秘密,都藏在这遮天云雾之中吗?
……水面上荡漾着天光云影。云娘子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水中的镜像。十七岁的林樾踉跄而行,满脸失神的模样,令云娘子有些担心。小意回来了,说轿夫已经杀死。云娘子点点头,领了她出去,说一定要把墨溶抓出来。
“那个人怎么办?”小意瞟了一眼水缸之中林樾的影像。
“让他慢慢找。”云娘子懒懒道,“等找到怀梦草的母株,就杀掉他。”
【现实中的重逢】
墨溶躲在房梁上,芦草编成的顶帏遮挡了他。通过小小的缝隙,他能够看见云娘子影影绰绰的样子,并且一字不拉地听到了云娘子和小意的对白。
他感到惊诧,不过仔细盘算下,又有些宽慰。倘若云娘子是个足够有经验的人,他不可能藏得住。看来这个云娘子确实只懂得杀人而已。
主仆二人出去之后,墨溶轻巧地从房梁上下来。
他还记得梦境中的情形,那个迷失的少年林樾说了许多奇怪的话,其中也许有解开坛城秘密的钥匙。他得把那少年找出来唤醒,好好盘问一番。不然,早晚会被那妖孽的主仆二人用金刚杵砸死。好在,在真实的坛城并不像梦境里那么容易迷路,也并没有太多碍手碍脚的仆人,所以找一个被关押的活人不算太困难。
很快,墨溶就在一间小柴房里找到了沉睡中的林樾。
林樾就像一个困倦不堪却被人从梦中生生拽起的小孩子,尚未发现周遭的改变,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拖入了现实。当他看清了墨溶那张紧绷的脸,不由得手腕一滑,灵巧地脱出了对方的控制,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。
墨溶也不在意,急欲要对他剖白,不料林樾却先悟了过来:“碧眼哥哥,你……”
墨溶愣了愣。梦中曾出现的这个称呼再次唤起他的疑虑:林樾虽柔弱,却不是说谎的人,而云娘子所言也当事出有因。他琢磨了一下林樾的身法,道:“你是巫山任风潮的弟子吧?”
林樾抿了抿嘴,只是瞪着他。
“你不承认也没用,我看出来了。”墨溶一字一句道,“这坛城里应该几乎没有人了。老爷子还在,不过我不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,估计他不敢出来。现在能动手的人就剩我、云蕤主仆俩,还有就是你。云蕤主仆两人不是好东西,我要和她们斗一场,你得帮我。”
林樾一脸茫然:“为什么我就应该帮你?”
墨溶实在忍不住了,教训道:“出来走江湖,就该懂规矩。我是圆天阁的人,你是巫山的人。我们两家虽然不是盟友,可也算同属武林侠义一脉。这坛城从来就是个旁门左道的地方,何况这云蕤不明不白。到底她现在是个什么角色,我们都不明白。我奉圆天阁主之命来坛城找草药,现在事情麻烦了,我们俩要齐心合力才能走出去。”
林樾慢慢地说:“我知道圆天阁,可那和我没关系。”
墨溶闭了闭眼:“你看不起圆天阁也好,她杀了我,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。她是个心如蛇蝎的女人。”
忽然,林樾脸上浮出一个奇异的笑:“我一点都不意外呢。”
墨溶骇然。
“我千里迢迢来找她,当然想看到她平安喜乐。可是在这样的地方度过十年,她当真变得杀人成性,我也不太意外。”
语气中彻骨的悲凉是墨溶从来没有听到过的: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
“那都是早已注定的啊。”
注定了什么?记忆的无力感再次袭击了墨溶,仿佛真有什么东西早已注定。他却找不到这句话的源头,只是茫然追问:“为什么,什么是注定的?”
林樾摇摇头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
“好吧,你管我叫碧眼哥哥。”墨溶道,“我不知道我有这样一个名字。你说这和我早年的经历有关,我却什么也不记得。你来告诉我,当初到底是怎么回事,为什么……我都忘了?”墨溶一边说一边感到有些惶恐。
真的,八九岁时的记忆,真的有些刻板苍白。假如说,幼年时代的事情总不可能记忆完全,可为什么记得的事情也透着一种虚构的气氛?
林樾抬起头,看着那双渗透着隐约绿意的黑色眸子,小心翼翼道:“还记得《曼陀罗经》吗?”
《曼陀罗经》?墨溶心中一震。
“如是诸佛,各各安里无量众生于佛正道。一一诸佛,又放百干光明,普为十方说微妙法。一一光中,出三十六百千亿佛,身色紫金,相好殊特。一一华中,出三十六百干亿光。青色青光,白色白光,玄黄朱紫,光色赫然,炜烨焕烂,明曜日月。又众宝莲华周满世界,一一宝华百干亿叶,其华光明无量种色……”
这就是《曼陀罗经》?听起来,跟他在寺庙里听到的佛经没有什么不同。
“是的,你当然不记得了。”林樾苦笑着,像是自言自语,“你不是万树园的孩子,你只是听见我们念过,即使当年印象深刻,现在也该忘得差不多了。”
若在以前,墨溶听见林樾这种说法,定然认为他又在梦呓了。然而此时,他却明白,林樾说的也许就是真的。
“这段经文很长,一遍念下来,要花费一个多时辰。不过我们每天都要念一遍。日复一日,即使是如此复杂的经文,最后也是人人倒背如流。
“碧眼哥哥,其实你和我们不一样。你是有家的,然而我们却是无父无母的孩子,被云老爷收留教养。云老爷有钱,有学问,又是个居士善人。我们做他的孩子,也要跟着吃斋念佛。
“很多年以后,我已经回到师父身边了,过往的记忆渐渐变得不甚清晰。但是,不管时间过了多久,这一篇经文我还能一字不落地背出来。”
说到这里,林樾忽然停住了。
“就是你刚才背诵的那些?”墨溶等了等,不见他继续,不得不提示他一声。
“如果可以,我宁愿永远不记得这个东西。就像你一样,永远不记得。”林樾说,“每天都要念一遍,然后要听云老爷和章先生讲解,一些奇怪的故事,奇特的道理。起初觉得好玩,次数多了,就感到无聊。再后来,佛经都背下来了,甚至连云老爷的那些讲解也都能够一字一句地铭记在心,然而念经讲课这种相同的事情,还是天天在重复。我们有的人就害怕起来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林樾盯住惨白的窗。直到今天,他的语声依然浸透着丝丝恐怖:“因为,我们发现,自己的记忆渐渐地消失了。”
墨溶不解:“你们不是都能把这个经文倒背如流吗?为什么又说记忆消失了?”
林樾摇摇头:“不是这个意思。我说的记忆,指的不是经文,而是我们这些万树园的孩子各自的回忆。经文一遍遍背下来,最后就像潮水一样,淹没了我们各自的记忆。或者,可以打这样一个比方:我们自身的记忆就像一幅画,好好的放在那里。而这个经文……这个经文就像一泼浓墨,涂抹在画面上。原本的画面都看不见了,放眼望去,只有无边无际的漆黑……”
“有些言过其实吧?”墨溶道,“那时你们不过才七八岁。一般人都很少能清清楚楚记得自己那个年纪的事情。再说,都那么小的孩子,有什么事情非得永远不忘的?”
“不是这样的。”林樾声音不大,却坚定地反驳着,“不是你说的那样!”
“呃?”墨溶踌躇着,觉得自己好像激怒了他。
“根本并非如此。”林樾快速地说,“我们进入万树园之前,都是完全不一样的孩子。我们中间有的人爱笑,有的人会讲故事,有的人能唱戏。虽然很多都是流浪儿、小叫花,可是我们也是有对于自己来说无比珍贵的回忆的,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忘掉?”
墨溶呆了呆。
“如果忘掉了所有的过去,忘掉了自己的名字,忘掉了自己的由来——那么,所谓的‘自己’也就不存在了啊!”
墨溶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。林樾注意到这一点,收住了声音。
“当时,你也是小叫花子吗?”墨溶勉强问道。
“我不是。”林樾说,“我是被师父带过来,寄养在这里的。碧眼哥哥,你真的已经全部忘却了,你连我都不记得,也不记得云蕤。可是照理说,你不会这样的。”
墨溶摇了摇脑袋说:“十岁以前的事情我全不记得。我以为这是正常的,我并不是什么聪明孩子。”
“你本来是我们当中最聪明的一个。”林樾低声说。
“是么?”
“是啊。”林樾说,“当年你是年纪最大的一个,头脑也是最好的,又没有读过那么多的经书。我本来以为,你会记得最完整。”
“为什么我读经不如你们多?”
“因为你还有个母亲护着你。”
“我有母亲?”墨溶心中一紧,一直以来,他以为墨寻无叔叔是他唯一的亲长。
“嗯……是的。”林樾说,“不过你家大人很少露面,而且……”
“而且什么?”
“她好像和云老爷,是一伙的。”林樾轻声说。
墨溶更加迷惑了。
“因为这个,我们一度讨厌你呢,可是后来玩熟了,又都很喜欢你。”
“是吗?”墨溶喃喃道。一直以来,他都认为,自己的童年是在圆天阁中孤独地练着武功度过的。难道眼前这个纤秀的、有些神经质的少年,是自己童年时代的朋友?还是……很喜欢自己的朋友?
“我是怎么跟你们玩熟的?”墨溶继续追问。
林樾轻轻地笑了:“因为那时候的你,特别的勇敢。我们不敢说的话,你敢说;我们不敢做的事,你敢做。”
“我有这么英勇吗?”墨溶也笑了。
“是啊,不过你也就是胆子大。”林樾微笑着说,“要说主意最多的,还是云蕤,她才是我们的头儿。”
“云蕤……那个女杀人狂?”
林樾的笑容顿住了,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墨溶揉了揉太阳穴。
林樾的话听起来像是一场梦境,可是他却以如此恳切的语气说出,望着墨溶的眼睛是透亮的。他如果不是太善于伪装,那就一定是发疯了。
其实,墨溶希望,林樾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。但他的直觉告诉他,这是真的。
突然门开了。
沉浸在回忆中的两人,都吓了一跳。
来者是小意,劈头就说:“娘子来找你们了。”
听见“娘子”两个字,墨溶竟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逆着光的方向,云娘子的身影看起来有些扑朔迷离,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,仿佛挂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。这种微笑,有一种化解万物的盛大。她抱着那根金刚杵。金刚杵的尖端,在日光中闪闪烁烁,红得晶莹欲滴。
“你们俩都在呢。”云娘子的声音沙哑而甜蜜。
墨溶毫不犹豫地拔出了佩剑。那是圆天阁前任阁主欧阳轩送给他的“易水寒涛”,号称砍人不沾血。此剑曾雪藏经年,自墨溶出道以来,方重现江湖。
名剑月光般的清辉,一时间压过了金刚杵肆无忌惮的红。
云娘子伸出一只细瘦的手,那手上戴着丝绡手套,雪白得如同失尽血液的羔羊。这只手就在红殷殷的金刚杵尖端抚玩着,仿佛要把它磨得更加锋利。
墨溶扭头望着林樾:“你不跟我一起上?”
林樾呆了呆:“要打吗?”
墨溶哼了一声,不再理他,转过脸,专心致志对付云娘子。
云娘子施施然举起金刚杵,动作极慢,慢得墨溶连躲避的必要都没有。
就在墨溶的手指即将扼住云娘子的咽喉时,金刚杵的上方忽然绽开一朵绚丽的花。花雨铺天盖地而下,圆形的花朵瞬间逼近——那不是花,而是一枚又一枚飞速旋转的铁轮,对着墨溶的天灵盖砸下来。
林樾早巳见识过这东西。他轻功极好,瞅准了轮子的空隙闪到墨溶身旁,一把拉住他往外退。
云娘子没有追上来,她的身影在飞轮的舞蹈之间迅速变小,犹自带着冷笑。
墨溶挣开林樾的手。他满心窝火,自己居然打不过那个云娘子,而林樾却能够在一招之内解了围,救出自己的性命来。
林樾脚步飞快,扬起的长发一丝丝拂到墨溶脸上。虽然挣开了林樾的手,墨溶还是紧紧跟在他身后。墨溶居然觉得自己有点吃力,这个少年——林樾的轻功非常神妙。墨溶完全看不出它出自何门何派,只觉得林樾的脚舞动得令人眼花缭乱,衣角轻得像一片闲云。
“我们只能逃跑吗?”墨溶勉强赶到林樾身旁,闷闷地说。
“跑着试试看吧。”林樾说。
“你我二人合力,一定能捉住那个妖女。”
林樾听见“妖女”二字,沉默了一下,说:“我真的不想动手。”
林樾虽说是好脾气,可是他若说不想动手,估计也无法劝诱他,墨溶心想。可是,如果什么都不搞清楚就要逃走,未免太窝囊了吧。
墨溶站了站。回过头,看见远处,云娘子仍旧抱着红色的金刚杵,倚着门框,远远望着两个亡命之徒。白净的脸上还挂着一丝微笑,墨溶被那个笑意激出了一个冷战。
“跑吧,碧眼哥哥。”林樾又拉起他的手。
他们再次转到了那堵围墙下。
墨溶的脑袋“嗡”了一声,忍不住嚷嚷道:“跑有什么用?还能跑到哪里去?”
林樾看看墨溶,不说话,又抬起头,看看坛城的围墙——灰白色的石墙,在灰白的天宇下,显得危耸无比。一朵紫色的龙胆花,从砖缝中伸出来。风吹过,细长的花瓣微微颤抖,就像墙头美人面上忽起涟漪,露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微笑。
墨溶一跃而起,伸手扯下了那朵花,揉了个粉碎,掷在地上。
林樾瞥了一眼地上的花瓣,皱着眉头说:“我们出去吧。”
“不能出去。”墨溶说,“外面是幻境。”
“是啊,所以要出去。”林樾说,“我们只能到那个幻境里去了。”
墨溶瞪了他一眼,刚要说什么,忽然明白过来。
这个坛城的四周,布满了无涯幻境,处处荆棘陷阱。可是那里,大概也是云娘子唯一不能操纵的地方。她不能走进那个地方,所以,她才要征集一个又一个少年进去冒险。
“只有这个机会了。”林樾轻声说,“试试吧,不然我们只有被这些轮子轧死的份儿了。”
“嗯。”墨溶连连点头。这个看似单纯柔弱的少年,其实……也很有心计的啊……他不禁想到。
不过林樾虽是这么说,却也如同墨溶一样,还在犹犹豫豫。毕竟,他们谁也不知道那个幻境究竟从何而来,而且谁都不清楚,进去了怎么出得来。
然后,林樾像是在对墨溶讲话,又像是在说服自己:“也许答案就在那个里面。”
“要不……”林樾犹犹豫豫道,“咱们分头看看……”
“也好。”
【唐小谢的发现】
“这么说,在我到来之前,你对坛城的了解,并未超出阁主所知?”
墨溶朝唐小谢望了一眼。他刚跟林樾分头走进幻境居然遇到了唐小谢。这姑娘的脸上,照例又是那种他所熟知的聪明自负,不知忧惧。他心里笑笑,面上却苦了一张脸,点点头。
唐小谢皱着眉,半晌说:“以你的聪明能干,也陷入谜局抓不住头绪,可见真是个大麻烦。看来,你叔叔说的是对的。”
“我叔叔说什么了?”
“墨医生说,坛城很是古怪的。”
“那当然。阁主此次派你来,到底都交代了些什么?”
“自然是要我助你早日拿到怀梦草。你皱眉头干什么?放心,阁主的原话是,拿不到怀梦草,也要把墨兄弟好好地带回来。”
“那么他不追究我私离圆天阁的罪过了?”
“不,据我所知,阁主本来就想派你来,你自己不等命令就走,阁主觉得你建功心切,其实心里还挺赏识呢。”
换了别人说出这样的话,墨溶只怕要吓出一身冷汗来。但唐小谢不同,她并不是圆天阁中的人,与那些纷繁的权势争夺从无瓜葛,只是欧阳觅剑的表妹,且一向心性单纯,她嘴里说出来的话,只怕还信得。
既然欧阳觅剑似乎并未动怒,也看出自己的用心,那么——
“可惜我要辜负了阁主的厚望。迄今为止,对于坛城的情况还是一头雾水,没找到下手处,实在是惭愧得紧。”
唐小谢低了会儿头,一边想,一边说:“照你的说法,到目前为止,你在坛城里一共也就遇见了五个人,并不多。
“首先是云残老爷子,按照我们的了解,他也是那本诡异的《曼陀罗经》的作者,坛城说一不二的主人。可是,他已经人如其名地残了,看样子还被软禁了起来。他有个姓章的仆人,照顾他的起居并且能从他的眼珠子里面读出他的意思。这两人也许是解开谜底的关键,可惜都是风中残烛,加在一起也没多大能耐。最可气的是,他们只露一面就再无下落,看来不仅云娘子对他们严加控制,他们自己也是非常小心的。
“再就是云娘子主仆两个。按照你第一天进来时云残老爷子的说法,是云娘子囚禁了他,自己养的女儿反了水,这其中又是为了什么呢?那个云娘子让你自己去找怀梦草,后来又改变主意,打算杀了你,大概是看你不够得力,还有二心,留着也是麻烦—一荒原到底有什么古怪呢?你说你只看见了一个不明来历的红衣女子……咦?他们家总有个把粗使仆役吧?我不信云娘子自己烧火做饭。”
“有倒是有,不过这些人都被监管得紧,难得看到一个,而且……”墨溶想了想,说,“我猜他们都被云娘子喂了哑药。”
“这个女人真不简单。”唐小谢点点头,“还有那个叫做林樾的小子。他能进入这个地方,看来是出乎任何人的意料。不知道云残老爷见过他没有?”
“那是个浑浑噩噩的傻小子,满嘴疯话,不足为道。”
“那可未必呢。原本这坛城是个死局,忽然凭空多出一子,说不定能做成活局。”唐小谢道,“你何不与他联手?”
“我倒是想与他联手,不过……看他的路数,是巫山派门下。只听这三个字,你就知是何等不靠谱了……”
“巫山派,嗯。”唐小谢神往地说,“那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啊……”
“哼,我看他是做梦的高手,早晚被云家小妖妇算计了去。”
“其实,墨溶……”唐小谢忽然想起了什么,问话似要吐出,“你还有事瞒着我吧?”
墨溶别过脸去,不置可否:“我想找到云残老爷。不管怎么说,他是坛城的缔造者,应该知道这其中的一切秘密。”
唐小谢冷冷道:“我认为应该先找到那个林樾。”
墨溶忽然恼怒起来:“我说过,应该先找到云老爷,他答应过帮我。而且,帮助他除了妖妇,令他拿出怀梦草,就大功告成。那个林樾要是碍手碍脚,就连他一并杀了……”
“你别乱来!”唐小谢喝道,“阁主让你出来立功,可不是让你来滥杀无辜的,不怕跟巫山派结仇吗?墨溶,你……”
唐小谢的脸忽然煞白,连连往后退了几步,不自觉地去扣腰上的佩剑:“你……你的眼睛怎么是红的?”
碧水流动中,串串河灯忽然涌出,连成一片烧天的火,像地狱豁开,幽冥的恶鬼成行出巡,从通红的眼眶间溢出,扭曲了筋肉纠结的脸……
唐小谢吓得夺门而逃。
“我这是怎么了?”过了一会儿,墨溶忽然清醒过来,“唐小谢怎么跑了?来了个帮手挺好,可以让她去查云娘子和林樾,不然还真危险……”
桌上有个小圆镜,墨溶拿起来瞧了瞧,不明白唐小谢怎么会被吓跑。
镜子里只有一张如常的脸,宁静如一幅画。
对的,他想,不管唐小谢了,我自己找到云残老爷就是。
但当他出了门,却在门口呆了半晌,甚至开始怀疑唐小谢的出现,仍然只是云蕤编织的一个梦境。
他蹲在台阶上,竭力回想着来到坛城的种种情形,最终发觉这是一个迷幻之城,就像醉鬼的梦一样毫无章法可言。
唐小谢站在坛城的屋顶上发愣,她有些后悔跟墨溶翻了脸。至少应该问墨溶把那张传说中的坛城地图要来看看。结果现在,连该往哪个方向走都不知道。
墨溶所描述的坛城,像是奇门遁甲术的杰作,专门迷惑人心,处处都是陷阱,进去出不来。但在唐小谢看来,这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大户人家的宅院,五进青砖房子,一色黑油油的重瓦被晨露濡湿,衬得青苔瓦松越发青绿逼人。后花园荒疏已久,似蒙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。她轻轻纵起,踏着重重屋瓦掠向后花园,看见了墨溶提到的那株紫藤。
藤条曾长得疯野肆意,爬满了整个花厅,连边上的一株老松也缠上了圈圈凌乱的枝条。不过现在野藤全都枯死了,像纸上千涸的墨迹,这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。
院子的尽头有一扇小门。门轴是光滑的,看来常有人出入,门闩似刚被拿下。唐小谢推门出去,发现门外是一条小径,穿过半人高的荒草,一直通向远处的山坡,依稀可看见阡陌纵横。似乎那里从前是一片田地,如今荒疏了,只剩下田埂上稀稀拉拉的几丛荆棘,如黑森森的刀剑丛石岩间的地底钻出。其间另有一些草堆,堆积着形貌不明的一些破烂旧物,或许是黑乎乎的垃圾。
这里就像任何一处寥落乡村的模样,看不出任何蹊跷。没有迷墙,没有荒原上的鬼魅。
墨溶到底在怕什么呢?深秋的风略带腥冷气,打在脸颊上。唐小谢裹了裹头巾,沿着小径向前行走。
此地极冷,没走出多远,便感到足底椎心的冰凉。风并不大,却有一种荒野林间的湿气缓缓渗到骨子里。绿竹深幽,下有黄泥小径绕向山后.一丛一丛惨白的花朵点缀于乱草之间。
山的那一侧有一条浅溪,溪边又有一间宅院。虽然位于山北,却因地势开阔,八面来风,故不觉阴冷。这一处宅院不比坛城广阔,但同样的青砖黑瓦,与坛城的风格十分相类,看上去也是同样的凋敝,大约十多年没有人居住了。
墨溶提到的荒原中的房子,大约就是这里。厚厚的蛛网蒙在朱漆剥落的门楣上,似乎多年未有人登门,而挂锁却不翼而飞。
唐小谢只管推门进去,里面是一进四合院,与墨溶描述的不差什么,甚至庭院正中的大鱼缸也都在。正房共三间,正厅还算堂皇,条案、围屏、盆景、湖石一应俱全,只是年深日久无人打理,漆光剥落,枝叶凋零,全然看不出原先的精致模样。西边一间是小卧室,放着绣榻。东边一间有断了弦的琴,有散了一地的棋,还有发黄的纸卷和龟裂的墨,像是书房。
唐小谢捅开一层窗户纸,朝书房里面看了良久,满眼都是厚厚的灰尘蛛网,却也没有墨溶提到的暗门。她鼓起勇气推开隔扇,走入书房之中,沿着墙壁摸了又摸,仍是什么也没有。
墨溶莫非是告诉了她一个梦?但如果真是梦,他在这里实际上看见了什么呢?
唐小谢爬上小楼,寻到一间闺房。迎面一张雕花大床,水莲朱帐半垂,依稀可见帐中被翻红浪,似有人残睡未醒,帐外还笼着一层暖意。床头有一面巨大的镜子,檀木托架是犀牛望月的式样,看上去很是名贵,想来此间的主人不是普通人。镜子后面挂着一条石榴红的六幅裙,掸去灰尘,依然如娇花初绽般明妍可爱,裙角绣着绵亘不绝的潇湘云水图。唐小谢忍不住拖在自己腰上,比了比,发现裙极长,腰极细,原先的主人想是个极高挑袅娜的女子。
妆台边有画眉螺黛,有漆雕的胭脂小盒,胭脂早已干涸乌黑。翻过盒底,下面银粉描了一个淡淡的云朵图案。唐小谢掀开妆奁,里面略有几支钗环,除却一只珍珠耳坠子,并无十分名贵的物事。翻了翻下面,也没见另一只坠子在哪里。珍珠有些泛黄,对着日光一照,银托儿背面显出一个草草刻上的——是一个“云”字?
唐小谢愣了愣,把耳坠子掷回奁中。妆镜掀开,恰恰对着背后的大铜镜,白曰里看着,也不免有些许鬼气。她推开隔扇,从窗口恰好能俯瞰小院,院中的大鱼缸早已干涸,缸底积着些许雨水,淡淡的苔痕镶在水线上。
墨溶又是在哪里看到的红金鱼呢?而那个“云”字又是什么意思?此间的女主人,和坛城云家是什么关系呢?
楼下书房里藏书颇丰。唐小谢大略翻了翻,除了常见的经史,竟多有医药书籍,从《内经》、《本草》到《干金方》一应俱全,甚至还有一些罕见的武术乃至巫蛊类书籍。唐小谢想起水边的那些药草,明白过来——此地的主人乃是一名医生。一本一本取下来查看,她终于在一册《灵宪》的扉页上,发现一行:“墨云氏偶得于嘉峪关显山寺。”
唐小谢从云殊宅院中退出,按原路返回坛城。天色稍晚,一路寂寥无人,荒原上的小山衬着暮色愈显沉默。她随手捡了几朵野花,路过岔口时,忽然一阵冷风刮过颈畔。
唐小谢打了个激灵,不由得一把握住剑柄。然而什么也没有,只有几棵幽冷的野花轻轻摇曳。有那么一刻,唐小谢似乎觉得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望着她。但等待良久,并无任何事情发生。于是她飞一样地跑下了小山。
夜色越发沉暗,火棘丛似乎有些晃动。唐小谢起初以为是荒原上的野兔,后来发现像是人影,连忙就近躲在一棵树后。看背影那是一个灵巧的少女,在火棘丛中翻动了一会儿,然后站起身朝四处张望了一阵子,似是确定无人看见,便飞一般地朝坛城奔去。
待少女走得看不见了,唐小谢才从树后慢慢地挪出来,钻进刚才那一丛火棘中。泥土十分松软,看来那少女是挖了个坑,埋了点儿什么东西。
唐小谢犹豫了又犹豫,拔出剑来开挖。万幸这坑一点儿也不深,只是松松地盖了一层土,不一会儿就露出一个包裹皮来。
唐小谢拖出包裹皮,用颤抖的双手掀开,里面既不是血淋淋的人头、露着肠子的死乌鸦,也不是传说中的《曼陀罗经》,更不是怀梦草……
【交易】
“小意还没有回来呀?”云娘子的门口,堆满了白色花朵。她一心一意地采集花朵,把手指都染成了奇特的乌青,如乌云缭绕。因为小意不在,她不得不自己布置花坛,一直弄到天黑,尚未完工,“这个死婢子最近越来越不规矩,让她出去做点小事,要玩多久才肯回来?”
门口横过一个黑影。云娘子猛地跃起,自然而然地闪到廊柱后面。
“娘子忙完了吗?没完的话,我们谈谈如何?”
来者是墨溶。
云娘子一惊。上次交手,她以为墨溶吃了苦头,总会躲一阵子。几日不见他出来闹腾,说不定早已知难而退。没想到他又来了,看来,这花肥是不取不行了。
她振振衣衫,站出来,微笑望着墨溶。
墨溶靠在门口道:“云娘子,我们做一笔交易如何?”
云娘子心道,我有什么要跟你交易的,却不接茬,只听他怎么说。
墨溶似是读出了她的心思,道:“云娘子大概在想,就墨溶这点儿能耐,凭什么跟我讨价还价。其实在下不是想跟娘子讨价,只是思前想后,觉得在下与娘子,确实不是对头。之前如有种种误会,在下先给娘子赔个罪。如果云娘子定要了在下这副臭皮囊去做花肥,在下委实难以从命,不如让在下从别的地方为云娘子效劳?”
云娘子笑道:“你缴械来降,我自然欢喜得紧,你倒说说准备怎么为我效劳。我这里走失了一个轿夫,你要替我抬轿子么?”
墨溶干笑了一下,不跟她绕弯子:“据我所知,娘子跟云老爷并不和睦?”
云娘子飞了他一眼:“你见过云残了?”
墨溶点点头:“见到娘子之前,就拜过云老爷了只可惜之后再无缘晤面。”
云娘子“哼”了一声:“我还不知道这老头子动作这么快。这些年渐渐看不住他了……怪不得你一见我就不安好心,老爷子叫你杀了我,是吧?”
“在下现在想来,又是不解,又是后悔,不该偏听云老爷一面之词。”
云娘子冷笑一声。
墨溶看她又不打算接茬,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:“在下看娘子医药上不错,武功却还逊色些,不如让在下去试试?”
“试什么?”
“为娘子永远解除烦恼……”
“你说得不错,我跟老爷子不睦。不过,我可一点也不想杀了他。”云娘子冷笑道,“我可是个孝女,得让他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墨溶哑然。
“姓墨的?”云娘子忽然压低了嗓子,用一种极为诡秘的声音问道,“老爷子到底答应了你什么好处,让你以身犯险,居然想要动手杀了我?”
墨溶赔笑道:“我只是觉得,父女不和,自然是做儿女的应该孝顺些。娘子居然一怒之下,把亲生父亲关了起来……”
“那是因为他活该!”云娘子尖叫一声,忽觉失言,连忙顿住。
沉默了一会儿,墨溶道:“在下愿为娘子一探究竟,去云老爷那里走一道,如何?”
云娘子恢复了常态,冷笑道:“你还没取了我的人头,就想去找老爷子拿怀梦草。你当是我是傻子也就罢了,难道你要当云残是傻子?你看他瘫在轮椅上,只有眼珠子能动,就以为能凭你那点儿破烂武功奈何得了他么?呵呵。”
墨溶听她说出了怀梦草,索性道:“请娘子赐教。”
“我赐教你什么?”云娘子冷笑道,“你是为了怀梦草而来,也相信杀了我就能从老爷子那里得到这宝贝。”
“若只是如此,娘子决不会容墨溶活到现在。这说明在下还是有用的。不是么……”墨溶道。
“我给过你机会。”云娘子正色道,“我觉得你是有些不同的,对于这个坛城,你似乎有领悟的天赋……我带你到那梦境中,只要你能替我除掉那妖孽,我就能收拾了云残,你的怀梦草也就到手了……可惜啊,你太让我失望了,最后还得我救出你……难道这世上,真的没有人能杀死那妖孽吗?”
墨溶浑身发冷。梦中的妖孽?难道她说的是那个……那个穿红衣的女子?
“我跟她斗了这么多年……真累啊……”云娘子叹气道。她雪白的脸微微发皱,与墨溶说了这么一大段话,仿佛跟妖孽搏斗多年一样,疲惫不堪。
“为什么说……杀掉荒原上的妖孽,就能收拾了云残?”墨溶追问道。
就在这时,小意的身影出现在花丛背后。
“我让你去见老爷子吧。”云娘子摆了摆手,道,“让小意带你去见老爷子,你不是很想找到他吗……”
这一回,墨溶看清了云残老爷究竟被关押在何处,小意并没有像老苍头一样蒙了他的眼睛。穿过紫藤花厅,一直走到后花园的尽头,有一间小小的棚屋。墨溶从前见过多次,以为不过是前园丁用来存放杂物的小屋,却不料机关就在那里——搬开一个中空而轻巧的木箱,下面露出一个地道。小意举了一盏灯在前领路,墨溶紧随其后。
地道里阴冷潮湿,散发着苔藓、朽叶以及动物粪便的气息,看起来是早就无人打扫了。墨溶暗暗揣摩地道的走向,似乎通向后花园之外,一直到那片神秘荒原的地下。想到那些从地下冒出的白骨,他不觉打了个冷战。小意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情绪,在前面发出一声轻轻的冷笑。
墨溶忍不住问道:“假如我当真能杀死云老爷,娘子可愿意与我合作?”
小意笑道:“你轻声些行不行?这里离云老爷的住处不远了,你要杀人家,还得让人亲耳听到么?”
墨溶便噤声,就在此时,忽然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,他猛然站住脚。
小意转身笑道:“来呀,怕什么?”
墨溶狐疑地瞪着她。这个丫环的狡黠莫测,一丝也不在云娘子之下。
“怎么老苍头带你来,你一些儿也不害怕,那么相信他们。跟着我来却畏首畏尾的,我又不会吃了你。”
墨溶仔细分辨着,那不只是血腥,血腥味中挟裹着一种能把人呛出眼泪来的……腐烂气息。他忽然抢在小意之前,冲了过去。
甬道尽头的大门洞开。室内的蜡烛半明半灭,似已烧到尽头。
地上摊着一个人,或者说—一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。尸体被分成了五块,又重新拼回到一处,摆成一个极为扭曲、活人不可能做到的姿势。
“你都看见了吧……老苍头已经死了。他私自把人带到老爷子这里,密谋杀死娘子,这就是他应得的下场。”小意道,“他的主子帮不了他,只能眼睁睁地为他守尸哦。”
墨溶望着椅子上端坐的云老爷。几日不见,他的表情依然僵冷,看不出因眼前变故而产生的任何变化。只是姿态更加苍老,像纸糊的冥器,放得黄而脆,一碰就要化为齑粉。
云老爷根本斗不过云娘子,墨溶立刻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。怪不得,将任务交给自己之后,他们再也没有出现,因为老苍头已死,没有人跟他联系,也因为,云老爷本身已经不具备任何力量,一点也帮不上他。
可是怀梦草呢?
“你们以为,坛城创造者必然具备盖世神功。可是他一手教出来的云娘子,比他还厉害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。你却还问这个废人要怀梦草,呵呵。”
虽然这父女俩的言行扑朔迷离,真假难辨,但是此刻,对着老苍头的尸首,墨溶不能不相信小意的话了。云老爷不过空有坛城主人的名头而已,实际早已沦为傀儡,真正控制一切的是云娘子。他却还傻乎乎地打算帮云残杀死云娘子,换取怀梦草。甚至还打算以“杀死云残”为筹鸦而骗取云娘子的信任,设法与云残接洽,怪不得云娘子笑话他。
如今看到了真相,墨溶心中羞愤不已,不由得升起一股无名怒火,把刀架在了云残脖子上。
“慢着!”小意喝住了他。
刀刃在云残的脖子上拉出了一道细细的红线。
“你是疯了还是傻了,还不明白么?”小意笑道,“云娘子要杀云老爷,不过是芝麻大点儿的事情,还用得着你来操劳?云老爷可是不能杀的。”
“为什么?”墨溶吼道。
“杀了云残,外面那个妖孽不会放过我们。”小意郑重道,“你想得到怀梦草是吧。只要杀了外面那个妖孽,云残的生死也就无所谓,随你用什么法子,问他要来就是。明白了吧?”
墨溶点点头。
“或者……”小意诡秘地笑道,“你讨得娘子欢心,让她亲手采了给你也可以呀。”
墨溶的脑子里,瞬间转过了干百个念头。他转过头看看云残,老爷子的眼睛里掠过电闪雷鸣。他忽然一把举起了云残的椅子,高高地架在肩上。
云残的身体比想象中轻盈许多,像一片纸。
有那么一个瞬间,墨溶觉得自己端着的就是一个纸人。他不管那许多了,举着云残和躺椅,大踏步地向外走去。
“我不管什么荒原上的妖孽。”他大声说,“我只要怀梦草!如果云娘子不给我,大家同归于尽好了。”
“好呀……”小意并没有阻拦他,脸上却浮现出莫测的笑容,“就看你和她,谁斗得过谁了。”
【林樾的最后回忆】
整个世界隔着纯白花朵的帷幕,就像多年前一场大雪,一直下到如今也未曾停歇。
山川河流,树木房舍,冻结成黑白的影子,随着云的流转和雪的纷飞而飘移……时间与知觉全都凝固,像堕入一个完美的圆,循环往复,无始无终,就像坛城一样生生不绝。干重万重的华美花朵自坛城上空盛开,凋萎,落下,寂灭,凝成冰冷的镜,凝成这空荡荡的荒原。
那个小小的孩童站在荒原的中心,大声呼喊着:“云蕤……”
星夜时,小林樾忽然被摇醒,睁眼时看见一双碧湛湛的眼睛,刚刚要唤出声,却被一把捂住了嘴。对方把手伸到他的枕下,又立刻抽出。等他意识过来,那双碧绿的眼睛已经消失了。
小林樾一动也不敢动一下,疑心这是个梦境。过了很久,身边的一个孩子翻了翻身,他才从犹豫中惊醒,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到枕头下面。脆脆的信纸发出轻微的声音,竟然把他吓了一跳。
“……昨日你的师父曾访问坛城,恐怕你还不知道。你的师父要带你回巫山,可惜被云残以巧言骗过。所幸,在离开坛城的路上,她遇见了我,方知原委。我们决定要把你接出坛城。后日,你师父会借故再赴坛城,你一定要设法闯入前堂,与你师父会面。此信读完即毁。切记切记。”
晨间,小林樾一边就着星光读出那几行字迹,一边把信纸泡在粥里吞咽下去。墨迹在水中洇开,像八爪鱼伸出触角,攫住他心尖的肉。他万分恐惧,拿着小木勺的手都在发抖。尤其是“切记切记”几个字,天啊……到了后天,他真的能记住么?除了《曼陀罗经》,他已经快什么都记不住了。
这几日他不能背诵《曼陀罗经》,决不能。
师父会带他回去么?会的!
师父神通广大,无所不能。师父来了就好了,所有的一切就要过去。想到师父的脸,小林樾欢喜得想要流泪。但是,为什么,心里还是如此难受。
小林樾抬起头来,看见云蕤那张玉色的脸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云蕤皱着眉头问。
“我们一起逃走吧。”他脱口而出。
声音虽然很低,但还是把云蕤吓了一大跳。她连忙把他的头按下去。他也意识到自己的错误,偷眼四周看看,身边那个最会背书的小孩,在一旁埋头吃粥,神态如常,应该是什么也没听见。
那个孩子,到底叫什么呢?他追问了自己一句,实在想不起来了……算了。
切记切记。他默诵着,切记切记。
从白天到黑夜,小林樾都在回想山那边的小屋。那是在坛城这哀伤的两年中,绝望里唯一的一点光。碧眼哥哥,则是他们与光芒之间,唯一的一点联系。他想起碧眼哥哥的母亲,那个神秘的女医生,云残的妹妹云殊。孩子们一度以为云殊是她哥哥的帮凶。
这些真的就要结束了么?他甚至不知自己是兴奋多一点,恐惧多一点,抑或是失落多一点?是的,只要见到师父,一切就好了。闭上眼睛,等过了后天,一切就好了。
“不……”心中另一个声音告诉他,“云老爷一定不肯把我交还给师父,他宁肯先杀了我的。”
现在云蕤望着他。紫藤花架,是他们与世隔绝的天地。
他们那时候是这样商量的:云残一向是在外书房会客。那个地方是孩子们的禁地,但是书房隔壁有个小茶室,茶室中有个极大的古董柜子,黑沉沉的与室内铺陈不太相称。据女仆说,柜子里放的是老爷收集的各种珍奇茶叶。他可以趁夜躲到茶叶柜子里面。白天起来,众人找不到他,必然会惊慌失措,四下搜寻。只要他们不找到茶室来,他就可以安安静静等到师父来临。除非……除非师父不来,或者云残不让他进入书房。
云蕤沉着地说:“我可以去问看门的老袁,你师父一来,就让他及时告诉我。他自己的儿子也在万树园,他可不能不听我的。”
即便如此,这也不是妥帖的方案。但左思右想,在孩童有限的心机里,竟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主意。
“那么,云蕤……我走了以后,你怎么办?”小林樾问。
云蕤咬了一会儿嘴唇:“你见到了云殊姑姑,跟她说,云蕤等着她来。既然从前她每隔一个月就能带我去她那里玩,这一次,也一定会过来接我。”
如果云殊不愿意呢?如果云殊做不到呢?他们不会去想这样的可能性。只要他们如此盼望着,事情就应该成功。不然……
“云蕤,如果你不来,那么我也不会跟师父走。我一定等着你。”
云蕤费尽心机买通了丫头,终于护送着小林樾藏入堂屋的大柜中。他在漆黑中等待。不知名的茶叶与药草发出令人沉醉的气息。那是什么呢?他想起云老爷喜欢折腾各种奇怪的植物,他们也曾经揣测,那些令人失去记忆的东西,究竟是《曼陀罗经》,还是云老爷在他们的饭食里放了什么奇怪的药品?
难道答案在这个柜子里么?
可是现在,小林樾全然来不及细想这些了,他几乎立刻就要睡过去。
怎么办?他决不能睡!
小林樾在秘密的柜子里胡乱抓着,忽然闻到了一种冰凉的芳香。他浑身一震,如兜头浇下一瓢雪水。他立刻摸到了那种东西,拈在手中,像是风干的花瓣,纤细如沙。他抓了一大捧,捂在口鼻间,整个胸腔便被一股子凉气充盈。尽管夜色如漆,他依然能清晰地看见黄松木的纹理,于是不自觉伸出手指,于其上缓缓描摹,如梳理命运的走向。此时此刻,他发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——这大约是那种纤细花瓣的奇效。他开始不自觉地回忆过往,这真是个神奇的柜子。
这幅画面如此清晰,乃至于久久定格,就像篆刻在眼球上。
终其一生,林樾所看见的最后的云蕤,就是这黑暗的狭缝中,天边淡月般的一幅侧脸。而他仓促的童年,似乎也如发黄的图册翻到最后一页,再无赘言。
“告诉我……告诉我真相……告诉我,我是谁……”云娘子抓过竹篮,将白色花朵尽数扣在林樾的脸上头上身上,睡梦中的少年随之发出一声哀鸣。她抬起头来,看见镜中出现了自己那张死者样僵冷的脸。她有些烦躁地冷笑了一声,走到妆台前,往脸上扑了扑粉,又拿出胭脂,重新抹了抹唇。忽然看见妆奁旁的银色小刀,她心中一动,遂握在手里,重又坐回林樾身边。
“你若再不能想起来,我便杀了你。”云娘子喃喃自语,“反正你长得不错,还细皮嫩肉的,是块好材料,不用都可惜……”
睡梦中的少年自然听不到这些话了。他只是一味地沉睡,沉睡,再也想不起来什么,或者说躲入安稳的柜中,再也不愿想起什么来。
云娘子恨恨地将他翻了个身,一把扯下他的衣衫,露出雪白的皮肤来。银色小刀落在上面,飞快地划出一个殷红滴血的桃心。
少年遭此刺痛,猛然从梦中醒来。云娘子见状,忙一掌拍下,击其天灵盖,想一招取其性命。少年虽在迷蒙之中,身手却依然敏捷,闻其掌风,猛然而起,一下子扣住了云蕤的手腕。小刀叮当落在地上,云娘子吃痛,忍不住“哎哟”了一声。
被这一叫唤,林樾全然清醒了,慌忙松开手:“云蕤,我把你弄疼了吗?是我不好。”
云娘子咬着嘴唇不说话。巫山派的功夫甚是了得,力道不只灵巧,更见阴狠。阵阵酸痛像百足蜈蚣,从手腕一直朝心口爬去。她得运着气,将痛楚挡在外面,不然眼泪涌出,不仅尊严全失,还会弄花了脸上的粉。
林樾见状,越发惶恐不安,连连向她道歉:“云蕤,你能原谅我吗?”
云娘子沉默了一会儿,心中并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,遂随口说:“不能。”
林樾说:“这么些年,我一刻也未忘记当初的承诺,所以才会回来找你。我们走吧,离开这个地方,我带你到巫山去。”
云娘子冷笑道:“我为何要跟你走?”
“你……不想走?”林樾错愕道,仿佛他从来没想过会出现这样的情况。
云娘子道:“难道你不明白‘时过境迁’这个词的意思吗?现在我是坛城的主人,一切我说了算,我为什么要逃走呢?我谁也不怕了。”
林樾哑然:“我只想着要完成承诺,带你离开……你真的谁也不怕了吗?”
忽而一声巨响,是门被撞开,云娘子猛地站起,眼中闪出惊愕的表情。
林樾回头一看,墨溶如黑塔一般站在门槛外,肩上扛着一张躺椅。待他看清椅中老人的脸,不由得倒退了几步。
“怎么……”墨溶颇为得意地笑道,“连你也怕他……”
“云老爷为何跟你在一起?”林樾诧异道。
墨溶懒得理他,转头去看云娘子。此时云娘子已经平静如常,只低头喝了口茶,一边冷冷道:“墨少侠真是力大如牛。请问,你把个说不出话的哑巴带过来,想让他说出些什么?”
“他说不出话来没关系,我说就行了。”墨溶道。
云娘子瞅着云残老爷的脸看了半天,云老爷也看着云娘子。他似乎极其愤怒,脸上的每一条沟壑都想要往一处挤。无奈没有力气挤不动,只成了一种奇怪的痉挛。
“这世上除了老章和我,再无人知道老头子那对死鱼眼睛里转的是什么意思。”云娘子道,“莫非墨少侠你,武功高强不说,还会读心术?”
墨溶道:“我不会读心术,我也不想知道老爷子心里想的是什么。你们父女俩的恩怨,不关我的事。你放心,我跟他不是一伙儿的。”
“那你跟谁一伙儿呢?”
“谁给我怀梦草,我就跟谁一伙儿。”
云娘子微笑着点点头,道:“可惜,我又未必稀罕你跟我一伙儿呢。其实你武功没有我想象的好嘛,似乎没什么用……你还是跟老爷子商量下,看能不能还是拿我的脑袋,去跟他换仙草。”
听到她说自己武功不高,墨溶不由得皱眉道:“我知道你未必稀罕我。你们父女俩都开了价码,你父亲要用怀梦草换你的性命,你则要用怀梦草换外面那个妖孽的性命。在下无能,既不能杀了娘子,又杀不了外面的妖孽。可是,在下现在,也斗胆开个价码出来,看娘子接不接。”
云娘子放下茶杯:“你讲。”
“娘子难道没看出来,云老爷的命,现在是捏在我的手里吗?”墨溶抖了抖肩上的椅子,“我拿令尊的命,换娘子一根草,如何?”
云娘子诧笑道:“我可巴不得这老不死的早一日咽气呢!”
“娘子巴不得令尊早一日死,又不是没有能力动手,却还留他性命至今,让他不死不活地撑着。可见,云老爷有非活下去不可的理由。”
云娘子愣了一下,冷笑道:“我还以为小意是好人呢。”顿了顿又道,“看她没跟你回来,我就该知道里面有古怪了。她现在在哪儿?”
墨溶道:“娘子自己的人,问我做什么?”
云娘子盯着云残的眼睛看了一会儿,墨溶见她一时不说话,忽然明白过来,云老爷在转着眼珠子,跟她说什么。
云娘子诧异道:“墨少侠,你倒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。我是要怪你杀了我的丫环,还是要谢你替我除了叛徒呢?”
墨溶此时心里转过了好几个念头。他一时冲动,倒没想到这一点。云娘子和云残虽然对立,却有着旁人无法插手的交流方式。此时他是在跟两人同时作对,如果这俩父女忽然私下沟通起来,吃亏的还是他自己。想到这一件,他在手上加了一把劲,喝令云残把眼睛闭上。
云残不依,依然气鼓鼓地瞪着他。
墨溶手劲儿一软,将太师椅掷在地上。椅子翻了个儿,倒扣过来,云残老爷像一条冻硬了的鱼从篮子里翻出来。他身体僵着坐姿,动弹不得,在地砖上硬硬地滚了几滚,生生磕出了一脸的血,沿着嘴边的法令纹一直淌下来。
林樾看着不忍,跑过去搀扶他,却见老人的身体“哧溜”一声滑开了。原来墨溶心思缜密,竟在云残脖子上系了一根麻绳,另一头捏在自己手里,如拴马的套索。如此一勒,云残脖子上松软的老皮都裹在了麻绳上,假如他能叫喊,此时一定会发出嗷嗷呜呜的呻吟。可此刻,林樾只看见他嘴角冒了几个血泡子。
“随便你。”云娘子毫不动容,“不过我要告诉你,如果你当真杀了云残,不仅我会遭殃,我们所有人,都走不出这个坛城。”
云娘子走出门外,道:“你们出来看看。”
此时是正午,屋顶上的天空却泛起了怪异的红色。云朵像一块块伤口,淤青酱紫,还在流血。
“你要是杀了这老不死的。”云蕤说.“不等你拿到那怀梦草,天上的血就会倾倒下来,把我们全都淹死。你要想用这同归于尽的招数,我也无所谓了。”
天上会下血雨?这听起来简直是无稽之谈。墨溶本来以为,杀死云残,报复会落在云娘子头上,但是照云娘子的说法却不只如此。坛城外的妖孽难道有这么可怕?然而这里似乎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。
云娘子慢慢走到僵直的云残跟前,似有无限的恨,想要用鞋跟碾他的眼珠子,却又不敢:“你看他现在这样子,死不死,活不活,人不入,鬼不鬼。你以为他就是一个活死人?坛城外面那些妖魔鬼怪,统统是他的走狗,他这里动了一根头发,那些妖孽就要吃掉坛城里的一个活人。不信,你再拉一拉你的绳套儿。”
墨溶犹疑着,还是动了动手指头。他以为天上会打雷闪电。但没有,那些血红的云朵依然在不停地聚集,然后他们听见一种奇怪的声音,从远方或者天上传来。像是有很多的孩子在齐声哭泣、叫喊,声音紧密而尖锐。他忽然产生了一种错觉—一到底这是在幻境中,还是在真实的坛城?
云残躺在地上,腿依然硬硬地伸着,脚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指向天空。
“你说的妖孽,到底是指什么?不会真的是一群鬼怪吧?”
“也可以说是鬼,一群冤死的鬼。”
“什么?”
“哼。”云娘子喃喃道,“口口声声要怀梦草,你到底知不知道怀梦草就是把人变成妖孽的东西?那些冤死的鬼,生前就通读《曼陀罗经》,被洗清了记忆,忘记了自己是谁,成为云残的傀儡。云老爷想什么,要什么,他们无不听从。直到死后,他们的冤魂仍不能解脱,能量变得更大。你以为云残被关在地窖里一动不能动,你就可以小看他?不是的,那些鬼魂还在听他的话,还在护佑他呢。他甚至不用动一根手指,动一下舌头,鬼魂们就知道他的欲念。那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狗,有他们在,坛城外面走过的每一个活人,都会被他们撕成碎片,嚼成渣滓,肠子和血流出来渗到泥里,开出看似纯白无瑕的花朵,那个花……就是怀梦草!”
墨溶的脸被如血天色和这无稽之谈映得通红:“原来是这样!”
“我早就想杀了云残这个妖孽的始作俑者。”云娘子道,“可是我动得了他吗?他自己当年为了防止白骨的反噬,将这坛城做成了一个结界,只要我不出坛城,那些白骨也奈何不了我。但是只要他自己死掉,这结界也就不管用了,我会立刻被荒原上的白骨撕成碎片。
“这老头子可不是废人,人家耳聪目明,心如澄镜。你瞧着吧,有了你这一摔,坛城就是一片血海。”
墨溶盯着云娘子的脸,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。
半晌,他咬牙道:“这么厉害,那我倒要看看,真杀了他,到底会有什么好戏看。大不了同归于尽!”
“你不怕死?”云娘子道。
“拿不到怀梦草,与死何异!”
“碧眼哥哥……”一旁的林樾忽然道,“这些白花就是云蕤说的怀梦草吗?”
墨溶不觉眼前一亮。他是真的昏头了,这屋里屋外的白花就是怀梦草,他伸手就可以拿,至于和云家拼个你死我活吗?
“不错,坛城到处都是怀梦草。”云娘子冷笑了一声,“只是这些小白花一出坛城就会枯萎,你拿了也是白拿。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什么?”
云娘子瞥了一眼云残的老脸,笑着说:“除非你杀了荒原上的妖孽,夺回怀梦草的母株。”
【真容】
“墨溶,还有那谁,你们都是瞎子吗?”
墨溶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女声,连忙把手松开。
“什么云娘子,亏你们叫得亲切,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!”
墨溶一惊,回头一看,只见一个黝黑纤细的影子轻轻跃下,恰巧挡在墨溶身前,却直勾勾瞪着云娘子,手中短剑出鞘,分明是就要开打的样子。
云娘子一凛,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。这女子轻功极佳,方才他们三人在院中讲话,居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。
云娘子略一思索,忽然转身回房。
唐小谢却比她更快,三步两步晃到她前面,一下子拦住。云娘子略和她过了几步,便知不是对手。这时林樾着急了,踉跄过来,拦在两人中间,喝问唐小谢:“你要干什么?”
唐小谢嗤了一声:“你们这些男人,没见过美女还是怎么?一点胭脂水粉就迷了眼睛,不辨雌雄,也不看看她这张脸有多假!”
林樾根本就没听明白,只顾拦着唐小谢。倒是墨溶怔了怔,往云娘子脸上看了又看——云蕤面色苍白,嘴唇倒是红得有如一滴鲜血。是不是化妆过度,却也不太分辨得出。
唐小谢一急,袖中抖出一个包裹,朝着林樾的脸砸去。林樾本能地一挡,包裹弹开,墨溶连忙截住,抓到手里时发现包裹上还沾着泥,他狐疑地用另一只手准备解开。
云蕤看见那包裹,双眉一挑,扑过来就要抢。墨溶却比她快,闪开几步,就用背挡住了她。云娘子身量瘦小,无论如何够不着墨溶。她一时焦急,却见林樾将唐小谢缠在一边儿,于是瞅了个空,忽然冲过去一把抓住唐小谢的肩膀,喊道:“你若拆开那个包裹,我就杀了她!”
这本来是个坏招——墨溶拆不拆包,个中玄机都已被人知晓,唐小谢张嘴就能告诉自己的同伴;再说她武功不济,又根本不可能制住唐小谢。然而在这紧急关头,其余三个高手被她这一喊,倒也唬了一眺。林樾更是呆住,不知道该如何是好。
却是墨溶第一个反应过来,冷笑一声,忽然一扬手,包裹布抖落开来,一群灰扑扑的鸽子飞上了天空。
他们仰起头来看。
那不是鸽子,而是一些轻盈如纸的奇妖孽物,在空中随风盘旋,似乎闪着灰色的光。
有几张纸被风吹开,墨溶仔细一看,不由得“啊”了一声。他伸手抓了一张,捏在手中捻了捻,忽然被咬了一口似的甩开:“人皮……”
云娘子死死咬住几乎滴血的嘴唇,浮出一丝阴冷的笑。墨溶瞪了她一眼,伸手就朝她脸上拂过去。
“别——”话音未尽,云娘子的真实面孔已暴露在天光之中。
那是一张因为终年不见日光而青灰浮肿的脸,如被雨水泡烂的旧纸,歪歪扭扭辨不出原型,似乎比揭掉的面具更不像一张人脸,仿佛轻轻一戳就会化为齑粉。
三人盯着这张脸看了好一会儿,却还是唐小谢先发出一阵大笑。这张脸的主人,应该是个年轻男子,难为他装女人装得这么好。
墨溶自是懊恼不已,而林樾眼中却是深深的失望。
唐小谢好不容易忍住笑,问:“你到底是谁?”
“如果我知道自己是谁,还需要顶着别人的脸过活吗?”那人木然地说,“背过《曼陀罗经》的孩子都会忘记自己的过去,我大概是背得太好了……坛城里,只有云残的女儿可以记得自己姓甚名谁,也只有她才能在云残的眼皮底下活到今天。那么,已经忘记自己是谁的我,只能变成她——这样我至少还有一个名字。”
唐小谢和墨溶听得目瞪口呆。墨溶忽然问林樾:“你不是说你记得很多事情吗,那你还认得他不?”
林樾仔细辨认着这张虚浮不定的脸,那人亦殷切地望着他。然而末了,林樾只能苦笑着摇摇头。纵然他定力深湛,比别人略多记得一些事情,但回忆依然是斑斑碎片,如何清点也找不回那人原来的名字。
那人忽然哈哈大笑:“既然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……那又怎么知道我就不是云蕤呢?”他的眼珠子里白茫茫的空无一物,魂魄似早已抽离,真身也早就消亡,无论呼喊怎样的名字都无法为他招魂,只剩下苍白无力的躯壳在世间飘荡,像丧礼上纸扎的童男童女。
“妖孽。”唐小谢嘀咕着。
那人忽然停住了笑声:“对,妖孽。都是那个妖孽!这个老鬼死一万次也不足惜!”他一脚踏在云残身上,狠狠碾了几下,“他为了控制坛城,把自己的亲生女儿化作了妖孽!”
在林樾的记忆里,十年前一夜大火,使得坛城化为灰烬,但他并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。他在堂屋的大柜中沉沉睡去,醒来时已回到巫山。他急切地追问着关于云蕤、碧眼还有那些孩子的下落,师父却只是闪烁其词,说云蕤留在父亲身边,其余的孩子全都解脱,云残亦不能再作恶。
那桩事情闹出来之后,江湖上的入都知道,坛城云家以抚养孤儿为名,收养了一群小孩子修炼邪术,被巫山任风潮发觉,出手救了小孩子们,又一把火烧了他家的老巢。但巫山任风潮一向深居简出、寡言少语,她既语焉不详,旁人也不能问她。事情的首尾终究如何竟成了江湖上的一个不解谜团。亦有人暗中抱怨任风潮多事,为了几个小孩子竟捣毁了一个医药世家。云家既败,房陵州多少珍稀药材从此断了货源——怀梦草就是其中一件。
林樾直到长大成人,都念念不忘仍旧陷在坛城的云蕤。任风潮无奈之下,放他自己回来寻找坛城。任风潮以为,云残已受重创,再也不能对付她这个武艺高强的徒弟了,
孰料坛城虽败,其凶险诡秘,却比当年尤有过之。
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?
【无名氏的追述】
大火焚烧了整个坛城,孩子们灰飞烟灭。
他们的青衣像暗夜里的飞蛾一样,伸展着黑色的翅膀,飞向漫漫星河;他们的头发是坠落的星辰;他们的血肉在火焰中发出阵阵令人作呕的气息,这世间最纯净抑或最肮脏的躯体被焚烧时的恶臭并无二致。
他们的白骨被熏成了焦黑色,裂成碎片,沉入河底,埋入深壤,滋养了房陵大山的茂林深树、奇花异草。他们的生命因此堕入轮回的起点。
你的师父性情暴烈,又不通人情世故。她自恃武功高强,又得云殊姑姑指点迷津,来到坛城便直接找云残老爷要人,令他放出全部的小孩。云残老爷对她的武功和声望有所忌惮,但云家所侍者并不是武功,而是秘术。他全推不知,你的师父也就毫无办法。
为了息事宁人,云残老爷是打算放你走的,但在此之前一定会让你忘掉一切。他离开堂屋,去万树园找你,发现所有的孩子都在朗朗背书,唯独缺了你。
而这个时候,你的师父把你从柜子里挖了出来,你已经昏迷不省人事。你的9币父一气之下便放了一把大火。
看见火起时,云残老爷气得几乎昏死,高屋广厦烧了可以重修,几世积累的奇珍药材却再也难得。看见他生了气,我们当然暗暗兴奋,想着趁乱逃跑,哪怕在崇山峻岭间辗转流浪,也好过被禁铟于坛城中如行尸走肉一样活着—一说不定哪天被他的秘术弄死。有几个机灵的孩子已经开始往外跑了。
但是,云老爷的手段虽不足以对付你的师父,收拾我们这些小孩子却绰绰有余。他和章先生拿出了刀剑,我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,逃跑者就已经血溅当场。
那时大火已经烧到了万树园外面。云残和章先生满目赤红,不知是血光所映,还是火光照耀。我们怕极了,不敢跑,也不敢上前,都挤在墙角互相抱着嘤嘤地哭泣。
情急之下,云老爷大约有些不知所措了。却是章先生先说,老爷,事到如今瞒不住了,把这些孩子都杀了吧。
你们看见这老苍头死得很惨,未免觉得我心狠手辣,可是,他绝对死有余辜!
他们大开杀戒,万树园变成了修罗场。我们既不能逃跑,也无力反抗,小鸡似的被一个接一个拎起来,拦腰斩断。两把钢刀因为连续的砍杀而变得炽热,血肉泼溅其上,升起腾腾红雾。如今想来,他们再能耐,不过也只有两个大人。而我们几十个孩子,最大的已满十二岁,只要齐心合力是可以斗过他们的。但年深日久的压迫和训练,使懦弱和恐惧深入我们的骨髓,以为他们当真是永远不能战胜的。
直到那滴血的屠刀指向云蕤。
我那时躲在云蕤身后,猜想云残老爷是否会连亲生女儿都不放过。他已经杀得起兴,皮肉松弛的老脸上蒸腾着疯狂的汗气。云蕤迎着这张脸,平静地说:“爹,别杀了。”
毕竟是父女,云老爷稍微停顿了一下。
趁着这片刻的犹豫,云蕤又说:“火都烧到窗户外面了,把人杀光再走可就来不及啦。”
章先生已悄悄往门边挪动,云残抛下钢刀跟随而去。见那两个魔头走了,幸存的孩子们哗然大哭起来。这时云蕤又说:“别哭,再不走我们也要被烧死了。”
窗纸熏得焦黄,呛人烟气与滚滚热浪堵住了门口。
云蕤掀开一扇窗户,火势暂时还未蔓延到那个方向。她说:“从这里跑出去,一直向北,过一个小山头,就是姑姑的家。我们去找她和碧眼哥哥帮忙。”
这是我听见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。因为这句话说完后,我们忽然看见云残老爷折了回来。他并未理会正在尖叫着四散逃跑的我们,自顾自地一手抄起云蕤,带她走了。当时我们想,这云老爷是舍不得抛下他的女儿吧。
从火场中逃跑并不是那么容易。有人跌倒受伤,有人被火舌卷走。从万树园中冲出来,只剩了零零星星十余人。按照云蕤的话,我们一直往北,寻找云殊姑姑的家。
可是除了云蕤,谁也没有去过云殊家。我们在荒原上跋涉,精疲力竭满面烟尘,既害怕遇见云老爷,又害怕狼群的偷袭。大家稀稀拉拉地奔跑着,最后走在一起的就只有我和另外两个人,其他人都不知道迷失在哪里了。
直到暮色四合,我们三人才找到云殊的居所,它在~片高地之上。回身俯视坛城,大火似已渐渐熄灭,黝黑废墟间只剩火星闪烁,如秋天河畔的萤火虫,又如熏笼底下的金烬。我想坛城一定是烧尽了,云老爷的房屋、财产,他收藏的书籍、药材,全都付诸东流。
那时你在哪里呢?林樾,你大概早就跟着你的师父远离这地狱了。你是最幸运的一个,你虽无父无母,却有一个无人可以得罪的师父。云老爷招惹了你,真是阴沟里翻了船。可是那般好运岂能人人都有,即使是云老爷自己的女儿,也落得那般下场。
你算什么,你只是个逃兵,我们才是这世间的弃儿。
因为猜不出云殊姑姑会如何对待我们,所以我们未敢直接去见她。这边似乎也大乱了,连个看门的人都没有,我们溜到院子里各自找地方躲了起来。一个人藏在花树之后,一个人溜进了柴房把门锁上,我看来看去,院子中间有两个养鱼的水缸,其中一个里面是空的,我就眺了进去,盖上了水缸的盖子。
刚刚进去,就听见外面传来激烈的打斗声。云老爷竟然也来了,而跟他大打出手的人,就是他的妹妹云殊。
当时我不曾听明白他们在争执什么,只猜想云老爷的家业和药材都没了,也许是想要云殊姑姑分他一份儿。后来我才渐渐悟出,当时他们所争的不只这一些。
墨溶,你是什么都不记得了,你眼中的神采也消失了。若不是林樾提起,连我都没有看出你就是当年的碧眼。
你可知你的碧限从伺而来?那是令堂带给你的。世人只知坛城云家的掌门云残是绝世高人,却不知其妹云殊的本领更在云残之上。她婚后对其夫君指点一二,她的夫君又暗中传授给了弟弟,只这么一点东西,就足以令墨家二郎以医术闻名江湖,从而人驻圆天阁。
不过,墨溶,你大概还不知道令尊因何而早亡。他是因为将云氏的独门医术擅自传给弟弟,你还没出生,令堂就亲手杀死了他。
云家的人没有一个不是嗜血的。
在万树园中收集孩童用以修炼秘术,这原本就是云殊想出来的法子。这对蛇蝎兄妹并不互相信任,为了切断对方的退路,他们相约把各自的孩子也放在万树园中。云殊交出了独生子墨溶,云残交出了独生女云蕤。
也许因为墨溶是男孩子,也许因为做母亲的对儿女的感情要胜过做父亲的。总之云殊虽然表面上放弃了墨溶,其实背地里做了不少手脚。我想,她应该是长年给墨溶吃了什么药物或者施了什么法术,以保他将来不至于真正被牺牲掉——也正是因为这种药物或者法术,使得那时墨溶的眼睛是绿的,简直是山坳里的野狼。云残没有为女儿做任何打算,也许是因为他蠢,也许是因为不够爱。我们都不知道云蕤的母亲是何等样人,听说她早早去世,只怕连云蕤都不记得她的姓名和面目。
这时候,云残的老巢被任风潮一把火烧掉,收集的孩童又死的死、散的散,多年经营毁于一旦。他又伤又怒,把这一笔账都算在任风潮身上,认为自己的同谋者云殊理当同仇敌忾,出手相助。因为如果让任风潮活着离开房陵州,云家的老底就全泄露了。可是云殊断然拒绝,并且不打算收容云残。她言语中无情无义,倒正是云家人的做派。
他们吵了半天,我终于听出来,原来任风潮根本就是云殊姑姑引到坛城来的。
因为这一段时间,孩子们的记忆都快洗干净了,即将被用来修炼。云殊终究是舍不得儿子,所以才诱使故交任风潮把徒弟寄放在万树园中,从而使她发觉真相。云殊想让任风潮在带走林樾的时候,把墨溶也捎带走,她如愿了。任风潮并不知道坛城的龌龊勾当里也有云殊的一份儿。
此时墨溶和林樾正在逃亡途中,筋疲力尽的云残主仆别想再追得上巫山派的脚步。
也许任风潮已经起了疑心,便把墨溶扔给了墨寻无,并未带回巫山亲自教养。
而云家兄妹在虚与委蛇了十几年之后,终于彻底反目,大打出手。
当时我躲在水缸中,不知他们是如何打斗的,只知道最后的结果。云残和章先生两个都不是云殊的对手。云殊以逸待劳,又准备充分,所以很快取胜。她有一种金针秘术,可以令人全身瘫痪,除了眼珠子哪儿也动弹不得,只有拔出金针才能复原。
你们猜得不错,老章的那几根针我给他拔了,因为我可不想亲自伺候云残。而云残的那几根针,当然还在他身上,起初是我不想拔出来,可后来就长到肉里去了。
云殊呢?
她消失了。是的,消失。她离开这个世界了。你们猜不出是怎么回事吧……是云蕤。
云蕤被她父亲点了穴,一直背到了云殊家里。她的父亲和姑姑大打出手时,她一直坐在边上看着,也听到了一切。
云殊料理完云残和老章,就把云蕤拎了起来,笑嘻嘻地对云残说:“七十二个无知孩童的血,才能养活怀梦草的花田,如今都被你搞砸了。养不出怀梦草,就无法向大楚皇帝交代。没有皇家的庇护,任谁都能来房陵州采药,我们云家还有什么优势和特权?你枉为云家嫡传继承人,把事情搞到这一步,要怎么收场?”
云残当然只有眨眼睛的份儿。
“你仗着自己身为嫡子,才继承了坛城的一切。其实你哪里比得上我?”云珠冷笑道,“你这个草包,什么都不懂。从今往后坛城没有云残,只有云殊。只有云殊才知道如何养育怀梦草。”
云残眼珠子乱转,显然是在问“到底要如何养育怀梦草”。
云殊淡淡地笑着,一只雪白的手在云蕤漆黑的发辫之间缓缓滑过:“哪里要得了七十二个孩子之多,一个就够了。”
到底是亲女儿,事到临头云残终究流露出了崩溃的眼神。
“因为我已经找到怀梦草的母株。”云殊笑着说,“哥哥,我用不着你了……”
然后我听见“扑通”一声巨响,紧接着是水花剧烈击打的声音。又过了一会儿,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。
我躲在水缸之中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天渐渐亮了,露水湿透了我的衣裳。
我实在忍不住了,顶开了头顶上的盖子爬了出来。院落中一片血海,连柱子都染红了。云残和章先生躺倒在地上,尚有气息,我那两个同伴早已不知去向。
云蕤和云殊亦消失不见。
我留意到院中的另一口水缸,记得原先那里面装满了水,如今却是空空如也。我探着身子进去看,发现里面养着一丛紫茎绿叶的植物,藤蔓纠结如虬龙,其间开满血红花朵。那些花状若牡丹、色如流朱,迎风微微颤动,媚态横生,令我仿佛看见了云殊姑姑疯狂而机敏的笑容。
你问我云蕤在哪里?
她已经死了,死在十年之前。她年幼的躯体变成一摊烂泥,浑身浴血,气息全无,死得死死的。你问我是怎么知道的?任何人见过那个场景都无法忘记!
褐色的植物根须盘旋纠缠,裹住了她的身体,从中快速地汲取血肉。这个情景并未持续多久,她的身体就干涸了,香灰冷尽,支离破碎。而血红的花朵不断地盛开,蔓延,凋谢,飞舞,繁华如梦,涂布了整个天空。
【寻找云蕤】
话到此处,听者皆觉得匪夷所思。墨溶想了想,问:“上次你带我去的那个宅子,就是云殊……就是我母亲的房子?”
那人笑了笑:“你自己的童年旧宅,倒来问我?”
墨溶说:“你说的那个水缸里面,只有一池锦鲤,并没有什么红花。”
“锦鲤就是红花,红花就是锦鲤。它们并没有什么不同。”
“谢谢你告诉我。”墨溶释然笑道,“这再好不过了,我捞一条鱼回去给欧阳觅剑,就算完成任务了。至于你们坛城的恩怨纠葛,我是不会再插手了。”
那人和林樾均感匪夷所思,连唐小谢都忍不住投来怪异的目光。听完这样一个故事,墨溶所想的却不是他的母亲、他的过往,他念念不忘的竟还是拿到怀梦草。
“你既然这样想,可以再去试一试。”那人微笑着说,“你一人不成,就带上这位姑娘,再带上林樾也可以。”
墨溶终究还是迟疑了。上次他就是从满是锦鲤的水缸中跌入幻境的,那不是轻易去得的地方。
唐小谢却说:“我见过那个小屋里有水缸,可是……并没有锦鲤。”
“要喝了怀梦草汤,才能够看见。”那入解释道,“你想试试看吗?”
唐小谢猛烈地摇摇头。
“那你们就永远拿不到怀梦草的母株了。”邪人说。
墨溶和唐小谢对视了一眼,各自权衡着利弊。
林樾对这番讨论恍若未闻。山抹微云,天粘衰草,天空中的血色越来越浓郁。他看了看蜷缩在地上的云残,见其阡陌纵横的额头流出浑浊的血液,染透了青石板。
林樾还是忍不住走过去,把云残扶了起来,放在椅子里坐好。看见他这番举动,那人又笑了笑:“你的云蕤就是被他们兄妹害死的。”
“我已经明白了。”林樾慢慢地说,“云殊姑姑用云蕤的尸体去养了怀梦草的母株。你说她已经死了,但我在幻境中曾见过她,她至少还活在梦里,不管你说什么,我还是会去找她的。”
那人笑着颔首:“你找到她最好,记得将她连根砍了再带出来。”
林樾没有说什么,接过他递上的草药汤,一饮而尽,然后朝荒原那边走去。
墨溶和唐小谢面面相觑。
见他们面露疑惑,那人又说:“云残快要死了,一旦他咽气,天上的血雨就会落下来。只有砍了母株,才能解开这个死局,不然我们谁都走不出坛城。”
他们没有别的选择,只能追随林樾进入幻境。
坛城的围墙很高,墙头上隐隐能看见塔松,还有残破的龙胆花。不知是何处工匠的手艺,墙上的泥灰抹得非常平滑。在月影晨光之下,竟给人一种错觉,仿佛那是一面水镜。
……镜子?
墨溶猛然转过头。他不敢看,他害怕镜子里的自己。
他记得很清楚,后门在北边不远处。他认清了方向,沿着围墙快速走过去。他的轻功很好,围墙脚下的狗尾草只是轻微地颤了颤。只有如此寂静的清晨,才能闻到秋草气息。
然后,那朵残破的龙胆花再次出现在他的视线里,他围着坛城转了一整圈。门呢?门在哪里?
心底下有一个声音在嘶喊:没有门……这里没有门!
墨溶攥紧了腰刀。他闭了闭眼,继续,沿着围墙行进。
一定会出去的。
一圈。
一定会出去……
又是一圈。
唐小谢皱眉道:“这又是幻术。”
幻术虽然可怕,但是武功的阳刚正气也是绝对有用的。墨溶抽出腰刀,向围墙猛地劈过去。
光洁如镜的墙面上出现了一道裂纹。他苦笑,真是幻由心生吗?
墨溶推出双掌,墙上的泥灰悄无声息地纷纷下落,渐渐露出里面巨大的砖石来。砖石上面,像是人为刻出了一个个凸起,各自相距尺远,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墙顶,倒像是专门给人翻墙用的
墨溶亳不迟疑,踩着砖墙飞了上去。
【天雨花】
天已经快亮了,低空中饱含着铅色的流云。林樾是阴云中最浓重的一点,停滞在没有古人与来者的荒原上。他奔跑的动作机械而疯狂,就好像摈弃了所有的疑虑,想把那化不开的迷雾劈开,哪怕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好。
原野上绽放出白色的花朵,带着稚嫩的浅笑,仿佛清脆的银铃撒落一地。
那都是白骨,细脚伶仃,一碰就碎掉。骷髅从劈开的黑色泥土里雀跃而出,在空旷的原野上奔跑,直到天边,直到荆棘把它们纷纷绊倒,死亡。这宏大的骷髅之舞令林樾双膝跪倒。
静止的钟漏突然间倒灌起来,日轮坠入东海,流水返回高山,雨水升到天上。
那些骷髅从跌倒的地方爬了起来,生出粉红的肌肉和白嫩的皮肤,如同有一支画笔在敏捷地勾勒,手足鬓发都渐渐清晰动人。
林樾发现,那些背影看上去,都是些九到十岁的孩子身量。他们起先默默无语,后来就开始喃喃地交谈着什么,声音很是杂乱。
林樾听了一会儿,声音渐渐连成一片。他听得出他们是在一起念着什么,像是一段经文,很耳熟。诵经的声音有如洪钟入耳,醍醐灌顶,法雨天花,从头顶上沉沉地压迫下来,就像某种有形的实体,渐渐湮没了整个空间。
“喂——”林樾用一种溺水者的姿态,冲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叫喊。骷髅变成的孩子们回过头来,以冷漠的姿态注视着他——可是,他们都没有脸!
林樾张大了嘴,却发不出一点声音。
“带我们走吧……”那些没有脸孔的小孩停止了诵经,他们朝这边奔涌,像漩涡一样聚集起来。
“带我们走吧,带我们走吧……”
“啊……啊……”林樾发出恐惧的叫声,满眼都是白色的脸。当他拔出佩剑准备自卫的时候,忽然一道红光闪过,剑竟然断掉了。红光如舞动的蛇一样卷到他身上,他用断剑狠狠地劈开那条“蛇”。
就在红光瓦解的那一刹那,头颅剧烈地疼痛起来,仿佛那些骷髅在啃噬他的脑髓。他什么也看不见了。他在没有意识的荒原上茫然地奔跑着,直到陷入昏迷。
墨溶和唐小谢在迷雾苍冷的荒原中急速前行。他们似在云中行走,上下四周都散发着冰寒的白光。
坛城已经彻底消失了,荒原中的小屋也消失了,周遭渺无人迹,又似有无数人用冷白的眼珠子对着他们。
“这是幻象吧。”唐小谢说。
明知如此,他们也只能互相搀扶着前行。走了一阵,他们脚下渐渐出现了一条绵长的白石小道,像是冥冥中有人指引着去路。因为别无选择,他们只能沿着这条路径前行。
唐小谢忍不住回头看时,发现走过的路径又消失在茫茫云雾之间,没有了归途。
不知过了多久,四周的景色渐渐浮现出来。深山溪谷、枯树寒鸦俱是墨色,宛如未经着色的山水画,笔墨在宣纸上千涸如沙砾,又如死亡的躯体渐渐褪去了血色,肌肤青白浮肿。
路的尽头是一处矮事,狭窄仅可容膝。唐小谢和墨溶走到亭中小坐,墨溶道:“我们就这样走下去,如果既找不到云蕤,又出不去,怎么办?”
“假云娘子说过,药汤的时效到了,我们自然能出去的。”唐小谢倒是毫不担心。
“你信他?”墨溶嗤笑道。
唐小谢白了他一眼:“反正你也出不去了。”
墨溶也反驳不了她。他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,虽然经过了如许波折,还是心心念念想着要拿到怀梦草才能回圆天阁去。尽管事到如今,欧阳觅剑到底为什么非要这神草,似乎也成了一个谜。
亭子下面有一弯清溪,溪流湍急,却听不到一点流水潺湲之声,只见嶙峋白石从水底生出,如丛丛白骨。墨溶眺到岸边,拔出易水寒涛剑,在水中清洗了一番。唐小谢看了一会儿,道:“你用剑把水流切断了试试看。”
“抽刀断水?”墨溶道,“别开玩笑了。”
唐小谢鄙夷道:“刚才我分明已经看见流水断了几下,你竟没有注意到?”
墨溶依言,将剑锋朝水流中间割去。
果然流水如冻粉一样被齐齐切开,图画被裁剪,琉璃被击碎。墨溶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这里的流水是凝固的,时间是静止的。
“或者说,”唐小谢道,“这个荒原上的时间从未流逝,只是渐渐在褪色。这样也好,我们能找到最初的云蕤。”
云蕤一直在等着他们。
野有蔓草,白露沾衣。道路的尽头是一座白石砌就的坟茔,坟头坐着一个小小的女童,正在撕扯着什么,并将撕烂的碎片一片一片掷入面前的火盆中,连那火焰亦是白色的。只有女童的蓝色衫子随着白焰的舞动而飘拂,她幼小的背影有如一朵风中颤抖的鸢尾花。
唐小谢怔了怔,不知如何开口,转而望着墨溶。
墨溶拧着眉毛道:“坟中是什么人?”
女童并没有回头,只是声音清澈地说:“所有人。”
墨溶还想问所有人是指哪些人,唐小谢却已经悟过来了,一把拽住他往后退。
女童缓缓地转身站起,她的脸是不出所料的洁净和美丽,只是眼眶里是空的。暗蓝的身影越来越大,越来越高,直至胀满整个天空。
天黑了,暗蓝色的夜空中星子闪烁,是她衣襟上的露水。她的面孔化作天边一轮皎皎明月,其上眉目如山河秀丽。
长夜浩浩永无止境。在这个夜晚之外,长河将会陨落,旭日将会重生,春花将会凋谢,秋林将会霜染,青丝化作飞雪,红颜转眼枯骨,世代更迭,桑田沧海,时间不会停止流逝的脚步。但唯独这一个夜晚之中,悲伤没有完结,黑暗永无边际,时间的开端与终点严丝合缝,成为一个美满的轮回,一旦踏入再也不能离开。
这是怀梦草中的世界,是云蕤的梦魇。
墨溶一眼瞥见天边尚有一束亮光,忙不迭地朝那边奔去。天上的圆月似乎微微一笑,拎起了裙摆。
最后那一线缝隙亦阖上了,大地沉入黑暗。
“别!”唐小谢大叫了一声,“我……我可不在你们所有人之中!”
唐小谢心知说这些全没用处,不免后悔跟着墨溶进来了。
那假云娘子把药汤给他们,岂能有好意?墨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,为怀梦草或是为了阁主的赏识,他早巳乱了心智。而她自己为何非要混进来,无非是那点争强好胜的心气吧?
如今真要不明不白困死在这里吗?
所谓绝世武功、无双智谋、江湖第一门派的背景等等,在这无边无垠的黑暗中全都不值一提。那轮失去了生气的皎皎圆月,才是这世界唯一的主宰。
云蕤——如果那轮注视的圆月是云蕤,那么从天空中慢慢降下的乌云就是她即将摩挲大地的手掌。灭顶之灾降临,墨溶高举着易水寒涛剑,似乎想要在云层中破出一道逃生的裂隙。
傻透了,唐小谢心想。她四处张望寻找机会,果然在墓碑的下面看见一丛嫣红欲滴的草,枝条饱满,状若珊瑚。
“怀梦草!”她低声惊呼起来。
墨溶也看见了,掉转剑锋向那草丛劈过去。唐小谢未及阻拦,剑锋便沾上了鲜红的草叶。
那怀梦草的母株被割下一刀,便像血肉之躯似的流出了红色的液体。它浑身颤抖,似是极为痛苦,枝条不住地扭动。唐小谢不禁有些害怕。墨溶却大步上前,一把抓住了草株的根部。
草叶忽然暴长,伸出千万根藤条,漫天飞舞,天罗地网地盖了下来。唐小谢连忙拔出匕首,墨溶也用长剑连连劈砍,可都是白费力气,不一会儿,两人就被死死地缚在花下动弹不得。
“这下真要做花肥了。”唐小谢苦笑道。
天上的那轮圆月略微变大了一些,似乎是云蕤低下头来察看两个新俘虏。风中有隐隐的铃声荡漾,像是零落的嘲笑声隔着天幕从另一个世界飘过来。
怀梦草还在生长,很快盖住了他们的脸,就快连口鼻都堵上了。唐小谢的呼吸渐渐急促起来,感觉再过一刻她就要死在这莫名的黑暗绝域里……
天边似乎又出现了一丝白光。唐小谢心中一喜,难道云蕤起身离开了吗?
那白光却微弱不定,渐飘渐近,像一朵蒲公英随风飞来,原来是一个人影。
“是那个傻子!”墨溶亦看见了,不觉颓然道,“就不能来个有用的人吗?”
唐小谢濒死的心中却燃起了希望。她看见林樾步履沉着,手中捧着一堆长长的、白色的东西。
“林樾!”她大声叫着,“救我们!”
林樾走到近处,却并未看他们一眼。
墨溶待要说什么,却被唐小谢一眼横过来。林樾径直走到坟墓跟前,双膝跪下。他们以为他要叩拜,不料他竟一掌推向墓碑。碑石年深日久,早已朽烂,一击之下,顿成齑粉。
漫天烟尘渐渐散开,夜色蒙眬中林樾正疯狂地挥舞着白色的条状物,一下一下地挖掘着坟茔的封土。
唐小谢张大了嘴,却不敢发出一星半点声音。林樾手中挖坟的工具,竟是一根白骨。她仰头看看天上,圆月正侧过脸看着这边,似缓缓地逼近,轮廓颤巍巍地抖动着。
“林樾,”她不觉道,“动作快些。”
林樾掘坟的速度更快了。不一会儿,一具金漆剥落的棺材从坑底起了出来,带着重重露水。浓烈的腐朽气息,呛得唐小谢和墨溶泪流满面。
“你这是要做什么?”墨溶忍不住抱怨道。
林樾自不理他,却夺过了易水寒涛剑,沿着棺盖的缝隙仔细而快速地劈了过去。
那一定是云蕤的坟墓,唐小谢想着。有那么一刻她竟然觉得,棺盖掀开时云蕤会从棺床中缓缓坐起来,衾枕朽烂、衣袂斑驳,却依然肌肤晶莹、巧笑倩兮—一她是少年林樾心中不死的云蕤。
那空中的圆月亦垂首注视,风亦停止了呼吸。
林樾将双臂伸入棺床,有如从深渊中捞取明月的影子。他小心翼翼捧出的,并不是虽死犹生的少女躯体,而是实实在在的一具白骨,不再有一寸血肉、一丝生气。一头蓬乱的乌发从天灵盖上滑落,她已死了多年。
“云蕤,云蕤!”林樾低声说,“我并没有忘记约定,跋涉千里回来找你。可是……”
他的双手覆在那空洞洞的骷髅上缓缓摩挲,似捧着生人的面庞,似期望时间能够倒流,雨水能够回到天上,白骨能重生新肉。然而白骨像夜的黑色一样斩钉截铁,不容置疑。
唐小谢和墨溶心中同时涌出巨大的恐惧——这下大概是真的没救了。他们这样想着,只见天上的圆月似乎猛烈地抽动了一下,便如醉酒一般渐渐涨红,满面狰狞的血丝。
唐小谢着急道:“林樾,你看看天上,看看天上。”
少年顺着她的指示看过去,血红的圆月亦警惕地注视着他。他瞬间明白了,眼中全无畏惧:“云蕤?”他仰面迎向迫近的圆月,目光平静如冬日的湖水,光亮如新磨的明镜,这使得他年轻的面容熠熠如神明。唐小谢第一次觉得这近乎痴傻的少年竟有一种洞彻过去未来、天地万物的智慧与悲悯。
他的嘴唇动了动,满怀重逢的欣喜迎向她,却是向她做最后的告别:“……可是,你终究已经死了。”
云蕤的脸破碎了,如同精美瓷器因淬火而碎裂,片片分解,被手碾碎,被风吹拂,漫天散落至天涯海角。而那遮蔽天空的蓝色衣衫亦渐渐稀薄,至能看出织物的经纬,至透出淡金色的晨光与天边的朝阳。
天渐渐亮了,而云蕤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。
开始三人以为是什么地方起了大火,灰烬被风吹到此处,落在发间不免有一夜白头之叹。后来他们掸下灰尘细看,却发现不是那么回事。
墨溶说,像是有人在烧什么东西,像是骨灰。
唐小谢说,像是云蕤的脸的碎片。
林樾说,那是一种白色花朵的花瓣,譬如佛经所云之曼荼罗。
【尾声】
最后大约还是墨溶说对了。
他们回到坛城时,发现这座垂死的庄院终于消失在灰烬之中。这场大火比十年前烧得更为彻底,方圆十里之内无一件活物。
墨溶和唐小谢把大宅翻了个遍,只找到了一具断腿的尸首。虽已烧成焦黑一团,大致还能认出是老头子云残。
仆役们想来都已经及时跑了,而那个假扮云蕤却忘记了自己姓名的人,也失去了踪迹。
也许正是他放的这把大火。
“这两个男人真傻。”唐小谢不禁想到,“居然被一个假女人骗得团团转,却把自己真正要找的人抛在荒原上不顾。”
墨溶并没有再去追查云殊的事情,也许他觉得不值得,也许他宁愿不知道。从幻境出来之前,他终于掘出了怀梦草的母株。他用油纸将草叶包好揣入怀中,喜不自胜。此次回圆天阁,欧阳觅剑必定要对他刮目相看了。
“你说……”他试探着问唐小谢,“阁主寻找怀梦草,究竟是要做什么呢?”
唐小谢有些烦躁,不想搭理他,扭过头去对林樾说:“只听见你叫林樾,却不知你姓什么,是姓林吗?”
林樾并没有完全从回忆中苏醒过来。他神情木然,不像是听见了她的问题,嘴唇却蠕动了一下。
唐小谢听得蒙咙,只得猜他似乎说了个“江”字。
“那么……江少侠……”她缓缓道。
林樾似乎猜到了她的用意,摇了摇头截住她的话:“我们就此别过吧。”
唐小谢不免若有所失,挽留的话还未说出口,他已拔身而去。
“你莫非还想带他回圆天阁?阁主可不喜欢巫山的人。”墨溶皱眉道。
唐小谢瞪了他一眼。
墨溶侧过脸,沉声道:“他就是一个疯子,一派胡言乱语。我小时候……几曾认得过他?”他怕的就是这个。坛城虽已消失,云家姐弟亦已毁灭,但曼荼罗经之流毒、万树园的余孽却还远远未有从这世间消弭。
如此想着,唐小谢不禁猜想那林樾将去往何方。
遥岑远目,烟树迷茫,不辨方向,唯有一痕淡墨融化在房陵大山的渺渺云雾之间。
(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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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陌上花·屏上暗红蕉》
刊载于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2004年3月上。讲述唐小谢和名医墨寻无一起追查圆天阁干将江砜失踪的故事。
圆天阁主欧阳觅剑请唐小谢去道观探望薛姐姐薛华丹,顺便追查江枫失踪一事。薛家是剑南一带的望族,薛华丹的父亲薛镒任云南节度使,割据西南一方,在武林中势力也不小。锦衣玉食里长大的娇小姐华丹,却在夫婿——圆天阁七大名剑之一的陆希潘逝世后,选择了空谷幽居,青灯黄卷中了此一生。个中缘由谁又想得到,苍山深处的魂灵,有着如此不平静的睡眠?红蕉染,儿女情长;谁恐惧了谁,谁的尸骨谁的血……
《陌上花·青崖白鹿记》
刊载于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2006年6月末和12月末。讲述的是唐小谢的义父沈神医年少时的经历。
少年沈碹与妹妹、师姐僻居于湖中荒岛。因沈碹在湖边搭救了失去记忆的神秘女子阿离,他们宁静的生活被各路武林势力所打破。江湖之大,庙堂之远,都集中在阿离身上,而沈瑄也因和阿离的爱恋,被卷入一个又一个阴谋,沉沉浮浮无力自拔……
此部作品里沈神医的妹妹名叫璎璎,沈璎璎的笔名就是由来于她。
《陌上花·药》
刊载于《今古传奇·武侠版》2008年2月上。讲述了欧阳觅剑的师兄葛倾的故事。
陈缘自小被母亲送到君山的舅舅沈瑄处学医,与唐小谢从小交好。但自觉不如小谢那般惊才绝艳,唯恐自己连医生都做不好。可遇到一个沈神医不愿医治的病人葛倾时,从未医过任何人的她不顾舅舅反对,努力救治葛倾。一样少年英雄,欧阳觅剑和葛倾是不同的。真冥之中,难道一切均是是命中注定?
《天雨花》设定集
圆天阁
由一个被称为“神人”的天山派宗师开创。历代阁主欧阳云海、欧阳轩到欧阳觅剑都声名显赫,武功高强,使圆天阁在江湖上颇具威望。圆天阁与优昙唐氏有灭门之仇,但欧阳觅剑却是欧阳轩和唐家族长唐零之妹唐玄霜的孩子。唐小谢则是族长唐零的遗孤。
建州唐氏
唐家祖上本以蝶舞妖风的剑术见长,传到后来,反弃剑术,把暗器一门做得淋漓尽致。优昙唐氏自唐朝末年就退出中原,隐居闽西的冠豸山,几十年在江湖上默默无闻。但自“毒魔”唐零接手唐家后,身兼暗器和毒药两门绝学的他,开始卖唐家的独门秘药。唐氏一族不管白道黑道,正派邪派,只认金钱,江湖其他门派人人自危,便借参加欧阳轩和唐玄霜婚礼的机会,联合圆天阁一举将唐氏灭门。
巫山派
由巫山老祖任风潮所创。巫山任风潮一向深居筒出、寡言少语。巫山派门人也很少涉足江湖。巫山武功近于幻术,无人可敌,被看作神一样的人物,不与寻常武林中人并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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